程天贵不免对号入座,心里暗惊,
佯作慷慨道:
“放心吧,他毕竟是我的小舅子,我不会和他计较的,如果有他的消息,我还会把他接回来,咱们好好过日子。”
南云裳信以为真,感激道:
“太好了!夫君,谢谢你。”
是啊,
作为亲姐姐,就是再富贵,毕竟一介女流,抛头露面去寻找弟弟也不合适,程家也不会允许。
姐弟团聚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夫家身上。
才走了一半的路,
南云裳感觉双腿轻飘飘的,迈不动步子,非要坐下来歇歇脚。
程天贵很不耐烦,
看着当初迎娶过门的将门大家闺秀,沦落成眼前满身药味的糟糠病妇,顿时心生厌恶。
“夫君,我们成婚七年了吧?”
“嗯。”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都有白头发了,儿子也生了两个。要是爹爹娘亲还在,他们一定会喜欢外孙子的。”
“嗯。”
“记得当初你到我家求亲的时候,被我爹给灌醉了,说是酒后吐真言。
当时你对我爹发誓说,
将来要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宁愿遭受天打五雷轰,我爹才作罢。
想想那时候,
一家人其乐融融,好开心呀。”
“是吗?”
程天贵已经记不得自己发过的毒誓了,
他好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立下那样的毒誓。
想起天打五雷轰,
由不得眼皮狂跳,带动整张脸抽搐不已。
想想自己等会儿要做的事,暗道,上天不会那么灵验吧?
空口无凭,如果誓言都能成真,
天下就太平了!
“夫君,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天我特别想念爹娘,昨晚还梦见他们了。哎,夫君,你的手怎么抖了,不舒服吗?要不咱们回去吧,我也累了。”
程天贵的手逗得更厉害了,连忙缩了回去,
故作轻松:
“没事的,风景这么好,多走走,对你身体也有好处,咱们到水榭那边兜兜,那里很安静。你还记得吗,当初就是在水榭边碰到云秋的?”
“嗯,是的,我记起来了,多么希望弟弟还能在那里等我。”
南云裳顿时来了精神,
仿佛弟弟就在前面那个木亭子里。
这一带没几家人,有资格居住于此的,都是富贵之家,权势之门。
他们大都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
故而,水榭旁,行人寥寥,非常静谧。
除了秋千上有对年轻夫妇,再无旁人。
眼前,那个木亭子里,空无一人,
南云裳很失望。
弟弟没有像上回那样,蓬头垢面,浑身被盐渍浸透的样子突然出现,惊喜的叫她一声姐姐。
绕了两圈,她哭了。
弟弟,你在哪儿?
吃得饱吗?
穿得暖不暖和?
姐姐真没用,知道你遭罪却帮不到你,你不会恨姐姐吧?
其实姐姐跟你一样,你在外漂泊,姐在家里坐牢。
说起来你都不信,嫁到程家这么多年,几乎就没出过那个院子。
自打爹娘死后,他们更不把姐姐当人看,轻则羞辱,重则打骂,婆婆下手真狠。
唉,
什么将门的千金,富家的媳妇,还不如知冷知热的贫苦人家。
姐姐厌倦了!
这样的日子哪天才能熬到头?
姐姐每晚头痛欲裂,想死的心都有。
可是,又舍不下两个孩子,他们长大后问起母亲怎么办?
如果姐姐死了,这世上,你再也没有了亲人!
程天贵在附近晃荡,眼睛滴溜溜转,寻找下手的场所,
没曾想,妻子内心里掀起的巨大波澜。
姐姐也命苦,怎么会嫁到这样的人家?
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个女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人要是能永远不长大就好了。
南云裳自顾自怜,看见秋千上那对卿卿我我的夫妇,更加心酸。
自己有过那样的莺莺燕燕吗?
没有,哪怕是在新婚燕尔的那阵子,都没有像他们那样亲密过。
记忆中的丈夫,从来都很懦弱,在公公婆婆面前唯唯诺诺,不敢为妻子鸣过不平,
哪怕是说句公道话。
刚刚擦干的眼角,又泪雨滂沱。
泪光中,她看到有个身影向她走来,个头高高瘦瘦,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
啊,是弟弟,
他果真在这儿。
“云秋,是你吗?姐姐好想你。”
南云裳难掩激动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慌忙擦干泪水,换做笑盈盈的样子迎上前去。
到了近前,才失望地发现,
是个小乞丐。
“夫人行行好,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南云裳看看乞丐,很心酸,俨然就是弟弟当时的模样,摸摸身上,居然连个铜板也没有。
小乞丐期待的眼神,让人无法拒绝。
她毫不犹豫的摘下腕上的银镯子,递过去。
“拿着吧,好好吃顿饭,再买件衣裳。”
“好人有好报,夫人就是活菩萨。”
程天贵看到了这一幕,快步冲过来,大吼道:
“该死的乞丐,把镯子交出来,快滚。”
“没事,你赶紧走吧。”
小乞丐如蒙大赦,千恩万谢的拔脚跑了。
“云裳,这些乞丐都是骗子,嘴里没一句真话,你怎么还信了?”
“别追了,我把他当成云秋了,他也蛮可怜的,那根镯子对程家不算什么,对他来说,就是活命钱。再说了,就是骗,他也不过是个小骗子,值不了几个钱。”
南云裳话里有话,
其实也有诉苦的意思。
作为南家的千金,程家的儿媳,一根普通的银镯子就戴了多年,地位和境遇可想而知。
小乞丐不过是骗几顿饭吃,几件衣裳穿,
你程家呢,
骗了我的爹娘,骗了我的青春,骗走我的孩子。
还有,
你们还骗了皇帝,骗了朝廷。
天快要黑了,那对年轻的夫妇终于走了,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咱们也回去吧。”
“嗯,不着急,那边亲水的木桥上景致不错,水里还有鱼虾嬉戏,你看,那些盛开的睡莲也很漂亮,咱们去那边兜兜再回去。”
南云秋挪动机械的步伐,艰难前行。
此刻,
就是阆苑奇葩,仙间灵荷,她也无心欣赏。
普通不过的银镯子,丈夫就对她大吼大叫,要是被婆婆知道了,还不活剥了她?
夏风徐徐,吹拂在水面上,卷起层层涟漪。
盛夏,正是水势最盛的时节,池水快要漫到桥沿,里面的鱼虾清晰可见。
南云裳慢腾腾的走,
程天贵却落在后面,看似在欣赏那株近岸的睡莲,目光却左右逡巡,扫视整个水榭。
偌大的地方,
仅剩下他们二人。
走着走着,到了桥旁的观水亭,南云裳停下脚步,被木柱上张贴的告示吸引住了。
凑近再看,
顿时如晴天霹雳,炸在心头!
那是一张海捕文书,上面清晰地写着:
逆贼南万钧授首,其子南云秋侥幸脱逃……
公然勾结江湖歹人,图谋弑君……
发现踪迹并协助官府者,赏银百两,对南家余孽知情不报者,
按同犯论处……
“啊,弟弟!”
南云裳撕心裂肺,战栗不已,感觉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噗通一声,栽倒在深深的池水里。
“云裳,云裳,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程天贵看见妻子落水,惊慌失措,赶紧跑过来,不料脚下打滑,摔了个跟头。
马上又爬起来,一瘸一拐来到亭台前,手舞足蹈,
感觉是要跳下去救人。
凉凉的池水灌到嘴巴里,惊醒了南云裳。
“啊,救命,救命啊!”
强烈的求生本能,促使她拼命呼喊,双手在水里不停的扑腾。
“莫慌,我来救你。”
程天贵伸手抓住栏杆,另一只手伸出去够她。
可是,还差了一截。
“天贵,快点呀,我撑不住了。”
“可是,我也够不着呀。”
程天贵急得团团转,不小心,手滑了,自己也落入水里,
扑腾几下急匆匆逃回岸上。
南云裳又呛了一口水,眼前直冒金星,迷迷糊糊见丈夫上了岸,把她撇下,蓦然觉得无比的心酸。
本来就很孱弱,又折腾这么久,已经没剩下多少气力,双手划拉的动作越来越小,
而且,
她也分不清方向,竟朝水心漂去。
“天贵,救我!”
妻子无力的呼喊,回响在耳边,声音一阵比一阵微弱,
程天贵心里五味杂陈,莫名的内疚,痛楚,慌张,还有不安,混杂交织。
想想发妻,他想悲恸大哭,
想想程家,他又想放声大笑,
最后,却哭笑不得。
悲喜苦乐,酸甜苦辣,一切都会过去,
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口,掩盖所有的罪恶。
一日夫妻百日恩,朝夕相处走过七年,最终却以这样的方式分别,对南云裳来说,无疑肝肠寸断,惨绝人寰。
对他而言,何尝不是摧心肝的折磨。
长痛不如短痛,
他也是身不由己。
他一遍遍的忏悔,一遍遍的倾诉,无非是要安慰自己,减轻他的恶行,赎买他的罪愆,求得内心的宁静,
求得今后每晚能少做噩梦,
能一觉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