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玄黎与王粲引着那对朦胧纠缠的魂魄,正行在黄泉路半途。
四周雾气森森,唯有引魂灯一点幽光映照前路。
突然!前方浓雾剧烈翻涌,一道炽烈星芒破空而至,轰然砸落路径中央,硬生生截断去路!
星芒敛去,现出奎木狼星君身形。
他身披玄底银纹星宿甲,面容英挺,眉目间却锁着深重郁色。
却是脸上布满怒意,引得周身星辉剧烈动荡。
奎木狼目光死死盯着那团被引渡的魂魄,眼神炽痛。
“还不速速离去!不然叫尔等魂飞魄散!”奎木狼声音嘶哑。
王粲脸色大变,疾步挡在胡玄黎与魂魄之前:“奎宿星君!此乃黄泉重地,阴阳法度所在!您擅闯已是大过,岂可再言劫夺轮回之魂?速速退去!”
“法度?轮回?”奎木狼惨笑,“今日便是踏破幽冥,我也要带她走!”
胡玄黎抚额,难怪这二人约定好了私奔都能一个走那轮回之途,一个要触犯天条下凡,情欲令人失智,当真是无错。
“星君,可先听我一言?”
此话一出,奎木狼这才将目光投向王粲身旁的胡玄黎,见这少年道韵天成,不由气势弱了三分:“你是何人?敢在此拦我?”
胡玄黎上前半步,拱手道:“晚辈胡玄黎,乃太上道祖座下童子,星君,还请听我一言。”
“太上门下?”奎木狼眼中惊疑一闪,语气稍缓,但执念未消,“纵是道祖亲传,此亦是我私事!你莫不是要以太上压我?”
胡玄黎摇头:“非是压人,乃是陈情,星君,即便您此刻强夺了这魂魄,又能如何?”他指向那懵懵懂懂的魂魄,“她与这凡僧人魂纠缠极深,几近一体,星君可有万全之法,能保二者安然分离,不伤其根本?”
奎木狼一滞,咬牙道:“魂魄相缠,总有办法!我以星辰温养,天长日久,未必不能重塑肉身!”
“星君!”胡玄黎声音加重,“仙凡有别!星辰之力霸烈,她一缕凡魂如何经受?强留身侧,实是害她魂魄消磨,断送轮回之机,这当真是星君所愿?”
奎木狼脸上肌肉抽动,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却终究被偏执盖过。
他猛一挥手,不再辩驳,周身星辉再度暴涨,竟是准备硬来:“多说无益!今日我定要带她走!”
胡玄黎见状,心知道理已尽。
情急之下,他想起自己那御灵正法,既然那六根幻术在拂尘的加持下能够令阿傩黄粱一梦,或可如法炮制请来一位能管此事的仙官。
胡玄黎不再尤豫,当即手掐一道古朴诀印,挥了挥拂尘,口诵真言:“天律昭昭,幽冥有阻,今有下界修行弟子胡玄黎,遇星辰下临,干扰轮回,事涉阴阳法度,恭请值功曹,秉笔仙官,降此真形,以察是非,以正视听!”
胡玄黎自己也未抱十分把握,只是姑且一试。
那奎木狼一听,正要动作,然而却见诀法刚落,前方雾气忽地漾开清光。
下一刻,一位身着素色仙官袍服、手持玉板簿册的仙官显化而出,正是专司记录斗部功过,直呈天枢院的稽过文簿。
胡玄黎很是诧异,这仙阶显然不低,远非寻常黄巾力士可比,再看向手中的拂尘,却见它失去了那流光溢彩,不由颇觉可惜。
那仙官面上尤带诧异,看向奎木狼的眼神有些复杂,一个时辰前,那巡值黄巾力士,确曾苦苦哀求,说感一天狐在黄泉路处以御灵正法相召,务必应答。
他当时只觉小题大做,勉强应下,不想此刻真被召来,且面对的竟是这般场面。
仙官按下心中惊异,转向奎木狼,拱手道:“斗部稽过文簿,见过奎宿星君!星君大可胡乱作为,小神当秉笔直言!”
说罢,径直展开手中那微光流转的簿册,执笔盯着这扰得黄泉路阴尘横飞的星君不再多言。
奎木狼见这位素以铁面无私闻名的文簿仙官竟被召来,脸上虽有异色,却丝毫不怕。
私自下凡本就已触犯天条,再加一条又何妨。
奎木狼狂怒未消,竟嘶声道:“你记便是!记满了这簿子,今日我也定要带她走!”
星辉涌动,直直向着黄泉涌来,看似璀灿,实则杀机隐现,却见那仙官上前一步,将胡玄黎一众护至身后,笔锋微抬,便见一股清辉将漫天星光隔绝开来。
胡玄黎面色一寒,沉声道:“星君且慢!此笔落下,便是铁案,届时非但你难逃惩处,这魂魄亦需即刻扣押,移送酆都,待判官、阎君、巡天使者三方会审,厘清因果,方得再议轮回。”
他语气凛然:“这一审,短则数月,长则数十载,这缕凡魂,可在枉死城阴秽之地等得?星君强留她一刻,便是耗她魂魄一分,究竟是救她,还是害她永绝轮回,星君三思。”
奎木狼如遭雷击,周身星辉骤然僵滞。
他不怕天刑,却怕极了她被卷入冗长天条而魂魄消磨。
脸色霎时惨白,狂怒之气泄尽,唯馀仓皇。
仙官将他神色看在眼里,持笔作势便书。
“星君强闯黄泉路,此为一过,意图劫夺已入阴司、等待厘清的轮回之魂,干扰幽冥正务,此为二过,小神依天律本职,如实记录,星君此刻言行,皆在簿中。”
听闻此言,奎木狼唇齿微颤,此刻他才发觉眼前仙官不过是神通降神的一道法相,顿感五内俱焚,懊悔不已。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仙官负手叹气道。
便在此时,胡玄黎眼尖,瞥见仙官持簿之手背在身后,那玉板簿册微斜,光晕流转的页面上,竟是空空如也,一字未落!
联想方才景象,胡玄黎心领神会,他那【御灵】之术,召来的神灵本就是只持攻伐之术,原本记录功过的宝册早已不复此职能。
想必是这仙官想要敲打奎木狼,故而这般说,是让自己给他个台阶下。
想通后,胡玄黎立刻抢步上前,扬声道:“仙官且慢!此事恐有误会!”
他转向奎木狼,急道,“星君!此番下临,因是察觉有妖邪之气自黑松林遁入幽冥恐其滋扰轮回,这才急切追索,不慎冲撞了黄泉路,方才对吧?”
文簿仙官笔下微顿,道:“胡小友,你我亲眼所见,星君所为,如何笔下回转?此先河不可开。”
胡玄黎凑近,压低声音:“仙官,星君虽闯了路,可毕竟还未真正动手劫夺,更未伤及阴司神吏,只是行迹可疑、言语冲动,并未铸成实质大错,不是吗?”
说着,他袖中滑出一个金色小葫芦,倒出一枚氤氲丹霞的仙丹,“此丹乃家师所炼,不值什么,权当给仙官压惊润笔,星君确是一片公心,追妖心切。”
文簿仙官目光在那金丹上一停,声音平板却带上了些许古怪:“胡小友,你们这是拿这个考验仙官?”
胡玄黎立刻作势要收回:“是晚辈唐突了,想来仙官铁面无私,定要如实记录奎宿星君私闯黄泉,欲夺凡魂,也罢,是晚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说罢,就要将金丹收回。
奎木狼知晓此刻若不顺着台阶,便再无机会,对文簿仙官拱手道:“仙官明鉴!本星君确是追踪一股腥臭妖气而来!那妖孽遁入幽冥,本君生怕其祸乱地府,这才急切了些,惊扰仙官,还请海函!”
他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指向雾气深处。
文簿仙官看看奎木狼,又看看胡玄黎,终于摇头叹了口气:“唉!罢了,同僚一场,星君追索妖邪、维护阴阳秩序之心,本官亦是亲眼所见。”
“……奎宿星君,感应下界妖氛遁入幽冥,为防患未然,疾赴黄泉路追索,因心系三界安危,行止稍显急切,然未酿成变故,其心可悯,其志可嘉……”
写罢,簿子一合,胡玄黎掌中那枚金丹,已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实际上这原本就是给这位仙官消耗神力所补的供品。
再抬头那仙官已回天了,胡玄黎面上却保持沮丧。
奎木狼观他模样,只道是这狐狸给了珍贵的宝贝,老君炉里炼制的那可都是稀罕物。
他处处为自己着想,而自己……
思及此,奎木狼不由有些愧疚。
“胡小友,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不能让你破费。”
说着,手掌一翻,递过一小袋闪铄星辉的砂砾,“此乃星辰砂,天庭所赐,虽不比那仙丹珍贵,但请小友收下,也请小友替我暂且保密。”
胡玄黎接过星辰砂,入手微温,隐感磅礴星力,确是宝物。
胡玄黎心里乐开了花。
他那金丹,不过是老君随手练来让他与土地、山神人情练达用的,只是个添头,能增加些许寿命罢了!
然而他面上不显,拱手道:“星君放心,我嘴巴可严了!”
话虽这般说,但胡玄黎知道恐怕也就星君一人不知他们这糊涂情事怕是早就闹得满天庭得知了。
奎木狼大石落地,却又泛起愁绪,对胡玄黎低声道:“多谢小友,只是这记录上我是来降妖的,若空手而回,未免说不过去,小友可知,附近哪有合适的妖邪?”
胡玄黎眼睛一亮:“星君何必舍近求远?那佛塔之下,晚辈曾见佛光涤荡,塔中并无寻常妖魅,反倒尽是阴私晦暗的三尸之气!此等污秽,正是祸根!星君扫灭它们,岂非大功一件?”
“三尸?”奎木狼一愣,随即大喜。此物非生灵,乃修行之垢,扫除它们不仅无损功德,反而大有裨益,他感激道:“小友心思敏捷!此讯至关重要!”
奎木狼点头,便欲转身离去。
“星君留步。”胡玄黎叫住他,看向那朦胧魂魄,轻声道,“何不再来看她最后一眼,她此番魂魄受激,晚辈观其魂魄深处,似有微光泛动,恐是无意识中触及了原有记忆,此去轮回,下一次未必就会记得你了……”
奎木狼身形剧震,深深看了一眼那魂魄,眼中情绪翻涌。
“待我述职毕便来!”
他对着胡玄黎重重一点头,再不多言,化作星芒,直向人间而去。
胡玄黎掂了掂星淬砂,摇头失笑:“得,一枚百年金丹换一袋星辰砂,咱们走吧。”
王粲将一切尽收眼底,只觉这位小老爷行事深不可测,忙应道:“是,小老爷请。”
两人遂重新引魂,步入黄泉路深处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