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白骨现形,阿难身化石桥,佛祖闭目不语。
伽叶尊者瞬间面如土色,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不必再让这位仙家劳心,弟子知错!弟子执迷手段,妄动无明,坏了佛法真义,请我佛责罚!”
佛祖缓缓睁眼,并未立刻回应伽叶,而是将目光投向胡玄黎,温润眼神中带着征询之意。
胡玄黎转头看了看自家师父,老君正手持拂尘,清光点点,维系着小和尚体内那一点微弱的生机,看样子是全权交由他处置了。
他略一沉吟,便对佛祖拱手道:“佛祖明鉴。伽叶尊者既已知错,晚辈也非赶尽杀绝之人,如何处置,还请佛祖圣裁。”
这话既给了台阶,也全了礼数。
佛祖微微颔首,看向伏地的伽叶,声音平和:“既如此,便罚你去看守灵山八宝功德池,待到此季三十六品金莲莲子成熟,你需一路步行,亲身送至胡小友处,此行所积功德,尽归胡小友,以偿你此番妄为之过。你可服气?”
伽叶哪敢有二话,连连叩首:“弟子服气,谢我佛慈悲!”
说罢,他又起身走到胡玄黎面前,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多谢胡小友直言点破,助贫僧勘破迷障!只是……”
他面露难色,看向一旁瘫软如泥的住持,“这观中僧人,贫僧实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小友指点。”
胡玄黎摆了摆手,语气淡然:“佛道之争,自古有之,按常理,道士不入寺庙,更不掺和你们灵山渡化之事,我此番介入,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胡玄黎心中明镜似的:此番赌约,其实胜负已分。
佛祖让伽叶送莲子,看似处罚,实则是保全颜面的让步。
而且他依稀记得,金蝉子早已被贬下界,否则这等涉及佛理根本的渡化事宜,哪轮得到阿难、伽叶这般行事!
不过,胡玄黎更想知那莲子妙用,毕竟那三坛海会大神哪咤莲花之躯,据说就是那用那佛藕重塑的,想必其内莲子也应不凡。
可惜听佛祖此意,那莲子还未成熟……
他正思索间,忽听身旁的老君冷不丁开口道:“对了,十年前,观音尊者曾找老道我,说要借我那两个看炉的童儿与青牛一用,既然你如来今日在此,老道便当面说一句:我不同意啊。”
佛祖虚影闻言,哈哈一笑,金光流转:“道祖,此事乃观音尊者所为,你与我说也无用。”
言罢,佛祖法相金光渐敛,与那石桥景象一同淡去,唯馀话音袅袅,终至寂然。
太上老君摇了摇头,笑骂一句:“滑头!”也不再深究,转而看向胡玄黎,语气温和:
“此间事了,老道我也该回去闭关,炼制那九转金丹了,上次炼得几葫芦,尽数教那猢狲糟塌了去,玄黎,你且在下界好生修行,待你道基稳固,修为有成,为师便将这八卦炉的差事,慢慢交予你手。”
胡玄黎心头一暖,正欲躬身称是,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
“师父,弟子尚有一事不明,那披香殿仙女的魂魄,原以为被佛光一照,便该去转世了,可方才弟子观察,似那魂魄与那小和尚的残魂纠缠更深,并未消散,这该如何是好?”
老君还未答话,旁边的猪刚鬣倒是插嘴道:“嘿,胡老弟,你这不是认识地府的人吗?上次九夫坟,老猪我可瞧见了,你帮他们解决了大麻烦,积了阴德,加之这回黑松林之事,又是一桩功德!何不找他们帮忙?”
胡玄黎一拍脑门:“猪兄说得在理!我原以为钟馗天师所赐桃木剑足以沟通幽冥,如今看来,天师也是留了心眼的,我不在地府挂职,没有神力还真难以完全催动,看来还得劳烦这位力士……”
他目光转向一旁。
那金甲力士早已被这一连串的佛道至尊交锋、赌约落定、尊者受罚的场面震得有些发懵,此刻见胡玄黎望来,一个激灵,连忙拱手,语气比先前更加躬敬热切:
“不麻烦!不麻烦!小神在天上也是记功过的闲职,能为您效劳,是小神的荣幸!小神随时听候召唤!”
说罢,深深一礼,化光而去,动作快得生怕胡玄黎反悔。
他心中自是门清:这位可是老君亲口许诺的掌炉人!此刻打好关系,将来若能调到兜率宫当差,那可是天大的造化!
胡玄黎见他这般,不由莞尔。
这样也好,有熟人方便办事。
他心中暗自盘算:此番积下的阴德不少,若母亲日后在泰山修行不顺,或许能在阴司鬼神处为她谋个闲职,在阳间行事也便宜。
思定,他当即手掐法诀,口诵真言,捻了一个拘唤鬼神的诀法。
此地界本就归王粲管辖,感受到那带有老君一脉清正道韵的熟悉法力召唤,王粲立刻放下手头事务,遁地而来。
见到太上老君法相虽已淡去,馀韵犹存,又见胡玄黎在此,王粲不敢怠慢,先向老君消散处躬敬一拜,这才对胡玄黎拱手:“小老爷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老君虚影对王粲微微颔首,随即对胡玄黎道:“此间既有地府正神接手,吾便去了,玄黎,万事小心。”
话音落下,那拂尘轻轻一振,化作一缕青烟,袅袅散入,回归本体去了。
胡玄黎这才恍然,师父早已开始炼丹,留此拂尘存一点灵光,皆因牵挂自己。
他收敛心神,将那仙女与那小和尚魂魄纠缠之事,原原本本告知王粲,末了问道:“不知地府之中,可有法子能将这纠缠一体的双魂妥善分离?”
王粲沉吟片刻,答道:“回小老爷,地府孽镜台前,可观照魂魄本源、厘清因果纠葛,或可办到,待小神先将这双魂引渡至阴司,再行探查。”
说罢,他取出渡引令旗,对着那昏迷的小和尚一挥,一道朦胧的魂魄便被勾出,其形态果然混乱不堪,彼此交织。
仔细探查后,王粲又道:“奇怪,这小和尚的地魂确已入轮回,但人魂因执念与这仙女魂魄相缚,竟滞留未散,如此倒不算强扰凡人阳寿,未触天条。”
他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崔钰崔判官前日还托小神传话,说若小老爷得空,还请往地府一叙,他有要事与您商量。”
崔判官?胡玄黎略一思索,想必是答谢九夫坟之事。
他当下便道:“既如此,此事已了,择日不如撞日,我这便随你往地府再走一遭吧。”
他举步欲行,却察觉猪刚鬣并未跟上,回头望去。
只见猪刚鬣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咧开大嘴笑道:
“老弟,我老猪就不去那阴森森的地方了,大仇得报,心事已了,等你从地府回来,老猪我再教你两手保命的神通,便回我的云栈洞去啦!哈哈,野猪嘛,还是惦记我那脏泥坑自在!”
胡玄黎闻言,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想必他是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胡玄黎拱手道:“那便在平顶山再会。”
“再会再会!”猪刚鬣摆摆手,身影渐淡,竟是直接遁走了。
胡玄黎也转身,随王粲步向阴司信道,身影渐没于氤氲雾气之中。
寺庙复归宁静,众僧方才松了口气。
……
却说那金甲力士,自返回天界复命后,心中始终惴惴。
下界一番经历,佛道至尊相继显圣,其间牵扯深远,他这小小力士所见所闻,实不知该不该、又如何向上禀明。
他心神不宁,脚步却不知不觉,循着惯常路径,走到了奎木狼星君休憩的府邸之外。
此处远离巡值要地,颇为清静,唯见云廊寂寂,星辉淡淡。
尚未及门,一股清冽中带着苦涩的酒气便隐隐透出。
力士脚下一滞,心生诧异:星君平日虽也饮酒,却少有这般独自闷饮的时候。
他放轻脚步,靠近虚掩的云扉,通过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奎星君只一袭常服,独自坐在案前。
案上玉壶已半空,杯中琼浆微漾,映着孤灯一点。
星君只是握着酒杯,怔怔望着杯中倒影,眉宇紧锁。
力士在门外迟疑片刻,终是轻叩门扉,低声道:“星君?”
奎木狼闻声,抬眼看来,见是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示意他进来。
“是你啊,凡间之事处理完了?”声音有些低哑。
力士拱手,小心观察着星君神色:“是,小神已交卸了差事,见星君此处灯亮,特来问安,星君似有心事,不知因何烦忧?”
奎木狼沉默片刻,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涩然道:“今日非我当值,心中难静,便去了一趟月老仙翁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方知,我与她之间那根红线,早已彻底断绝,可天上光阴,不过才过了十八日,昨日窥见,尚藕断丝连,为何,突然就断得如此干净?我想不明白。”
力士闻言,心头一跳。
他本是直率性子,又见星君如此情状,未及深思这关联是否妥当,话已脱口而出:
“星君,请恕小神直言,红线彻底断绝,依寻常之理,大抵是那人阳寿已尽,真灵离体,入了轮回,前缘尽消了。”
啪!
便见奎木狼手中酒杯失手落在云石案上。
他整个人僵住,随即涌上深切的悲恸与恍然。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寿尽!轮回……难怪红线断绝得这般干脆!”
话音未落,星君倏然起身,周身原本黯淡的星辉骤然爆发出璀灿光芒,整个人化作一道灼目流星,轰地一声直冲南天门方向,旋即向着下方幽冥界疾坠而去!
室内酒气弥漫,杯盘狼借。
力士半晌没回过神来。
望着星君消失的方向,力士满脸懊悔:“我这破嘴!星君他这是要直闯幽冥?糟了糟了,祸事矣!我怎地就不过脑子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