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换了身庄重的宫装,安宁便乘马车出了府。
秋雨淅淅沥沥,仍没有停歇的意思。
马车行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溅起细细的水花。
车帘偶尔被风掀起一角,灌进来的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即便怀里抱着汤婆子,安宁依旧能感觉到那股往骨缝里钻的寒气。
她掀帘望向窗外。
长街空旷,行人稀疏,寥寥几个赶路的百姓也都缩着脖颈,步履匆匆。
天地间一片雾蒙蒙的灰暗,连朱红的宫墙、巍峨的城楼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往日繁华的京都,因这连日的秋雨,竟透着几分罕见的冷清。
进了宫,一路被引至乾清宫。
推门而入,暖意夹杂着淡淡的熏香扑面而来。
安宁抬眼,只见父皇端坐于御案之后,母后坐于左下首的紫檀椅上,而太子则垂手立在御案一侧,神情有些紧绷。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安宁从容行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皇帝抬了抬手,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惯有的威严,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宁儿来了,坐。”
一旁的宫人迅速搬来一张绣墩,安宁谢恩落座,目光飞快地扫过在场三人。
父皇神色凝重,母后眼藏忧色,太子则悄悄朝她眨了眨眼,又迅速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来,今日之事不小。
皇帝并未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宁儿,你先前关于江淮水患的警示很及时也很有用。
江淮两岸堤坝加固及时,泄洪有序,沿岸百姓疏散得当,伤亡与损失比往年洪涝少了七成有余。
此乃大功,当赏。”
赏赐?
安宁眉峰微动,心中暗忖:若只是论功行赏,一道旨意、一份赏单便可,何须特意召她入宫,且母后与太子也在。
她捻了捻指尖,压下心中猜测,起身再次行礼:“父皇谬赞。
天灾难测,儿臣不过是尽一份心,能为此番防灾之事略尽绵力,是儿臣的幸事,儿臣不求赏赐,只愿大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她抬起眼眸,语气真诚:“日后,父皇母后若有能用得上儿臣的地方,尽管开口,为国分忧,为百姓解难,儿臣定义不容辞。”
这番话,说得诚恳又不失气度,既有女儿的恭顺,又有皇室子弟的担当。
皇帝与皇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
他们的宁儿,真的长大了。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语气加重了几分:“宁儿,朕今日召你来,确有一事要问。
若,朕是说若,江淮受灾的百姓大批涌入京都,依你之见,朝廷该如何应对?”
果然是流民!
安宁心下一凛,面上却不显慌乱。
她略一思忖,缓缓道:“回父皇,流民大批入京,安置乃重中之重,依儿臣愚见,可分几步应对。
其一,最迫切之事,便是划地屯垦。
官府可在京郊择合适空地,搭建临时营地。
营地一分为二,一半用以安置流民,提供遮风避雨之所,另一半则由官府分发粮种农具,组织流民就地耕种,以解燃眉之急,此举亦能令流民有事可做,免生闲乱。
其二,人尽其用。
官府可从流民中甄别筛选,将有手艺者,引入官办工坊,将身强体壮者,经简单整训,补入京畿守军或漕运、修筑等劳役。
如此,既可利用其劳力,又能使部分流民获得稳定收入,安身立命。
其三,借力民间。
父皇可颁诏鼓励京都及周边富绅、商贾,酌情收纳或雇佣流民,官府可给予相应赋税减免或褒奖,以分担朝廷压力。
其四,长远计议。
待水患平息、家园可归时,对愿返原籍的百姓,官府当提供路费、衣物、粮种等必需资助,助其重建生计。”
她话音微顿,语气转沉,带上一丝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最后,须明法令,严惩戒。
流民之中,难免有心怀不轨、煽动闹事者,一旦发现,必揪其头领,严惩不贷。
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当以雷霆手段震慑,方能保大局稳定。”
一番话说完,乾清宫内静了片刻。
皇帝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女儿,目光复杂,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有欣慰,有骄傲,更有感慨。
他从未想过,这个自幼娇宠,曾只知玩乐的女儿,竟能有这般见识与魄力。
条理清晰,思虑周全,既怀仁心,又不乏手腕。
他的宁儿,在他看不见的日夜里,悄悄成长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皇家明珠。
皇后亦是眼眶微热,悄悄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看着安宁纤细的身影,她只觉得心中又酸又软。
女儿长大了,懂得担责任了,可她更希望,宁儿永远是她怀里那个撒娇耍赖的乖女儿。
而一旁的太子,早已听得发愣。
他望着皇姐沉静自若的侧脸,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钦佩,羡慕,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从何时起,皇姐变得这般有担当,有谋略了?
怎么她好像一夜之间就偷偷长大了,却没有带上他?
太子有些丧气地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心中暗暗发誓:他也要努力,要快点长大,要追上皇姐的步伐,不能总让父皇母后操心,更不能……给皇姐丢人。
皇帝将太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心底掠过一丝复杂。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太子,语气多了几分严肃:“太子。”
太子一个激灵,连忙挺直背脊:“儿臣在。”
“你皇姐方才所言,可听清了?”
“听、听清了。”
“既听清了,”皇帝声音沉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流民安置一事,朕便交由你与宁儿协同操办。
宁儿为主,你为辅。
此事关乎京畿稳定,百姓生死,更是对你二人的历练与考验。”
他盯着太子,一字一句:“若办得好,朕自有褒奖,若办不好,或是出了什么纰漏……”
皇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言里的严厉,已让太子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
他缩了缩脖子,连忙躬身:“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向皇姐好好学习,绝不辜负父皇信任!”
皇帝这才缓和了面色,目光重新落回安宁身上,语气温和下来:“宁儿,你方才所言甚好。
具体细则,你可与太子,还有户部、工部官员详细商议,择日拟个章程上来,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安宁起身,恭敬行礼:“儿臣领旨,儿臣定与皇弟齐心协力,妥善安置流民,不负父皇母后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