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离开客栈，沿着天京城宽阔的御道向北而行。
越往北，那灰蒙蒙的天色似乎愈发浓重，空气中梵音檀香的气息也越发浓郁，只是这香气之中，总隐隐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与金山寺那种清苦的香火气截然不同。
转过数条长街，一座恢弘到令人窒息的寺庙出现在眼前。
这便是金光寺。
法海站在寺前广场，仰望着这座被誉为“大梁国教”的寺庙。
寺墙高逾三丈，绵延不知几里，俱是金粉涂抹，在灰白天光下闪铄着一种近乎刺眼的、却又带着沉沉死气的金色光芒。
寺门高大如宫阙，朱红门扉上镶崁着碗口大的鎏金铜钉，门楣正中高悬御赐“敕建金光寺”的巨大匾额，两侧是数丈高的白玉石狮，形态威武，却眼神空洞。
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如同金色的波涛，几乎要延伸到天穹的灰幕之中。
最令人瞩目的，是寺庙中心那座拔地而起、仿佛要刺破这灰色天穹的九层浮屠塔，塔尖一点金光流转，似是某种巨大的阵法内核。
梵唱之声从寺内阵阵传来，庄严肃穆，香客如织，摩肩接踵，脸上带着虔诚或渴望，不断涌入那两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朱红大门。
法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违和感，抬步迈上那由汉白玉铺就、光可鉴人的台阶。
“阿弥陀佛，这位大师，不知从何而来？是进香还是挂单？”一名身着崭新明黄僧衣、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迎上前来，合十行礼，动作标准，笑容温和，挑不出半点错处。
“贫僧自馀杭金山寺而来，”法海还礼，声音平静，“特来拜会贵寺的觉明长老，还请小师父通传。”
觉明是金山寺尚在的时候他的师叔。
“觉明长老？”年轻僧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异色，随即笑容不变，“原来大师是觉明长老的旧识。长老此刻正在后山禅院静修，请大师随小僧来。”
“有劳。”
年轻僧人引着法海，并未走那正门，而是从侧门进入。一入寺内，眼前景象更是惊人。
寺内空间远比外面看来更为广阔，殿宇重重，廊庑深深，地面皆以琉璃铺就，光洁如镜。
处处金漆彩绘，雕梁画栋，供奉的佛象也异常高大，宝相庄严，周身镶崁宝石，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混杂着奇花异草的芬芳。往来僧众衣饰华美，步履从容，诵经声、钟磬声、木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宏大而和谐的梵音之海，涤荡人心。
然而，法海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里金碧辉煌，香火鼎盛，梵音绕梁，一切都符合世人对“佛门圣地”的最高想象。
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清净、慈悲、与平和。
无处不在的金色，看久了只觉目眩神迷，心浮气躁
他仿佛走进了一座用黄金、宝石和名贵香料堆砌而成的巨大囚笼，而那看似庄严的佛号，更象是这囚笼的锁链在叮当作响。
一股寒意，悄然升起。
年轻僧人引着法海穿过数重殿宇，走过数道回廊，越走越深，周围也越来越安静，香客与普通僧众的身影逐渐消失。
最终，他们来到寺院深处一处僻静的院落前，院门上悬着一块木匾，上书“澄心”二字。
“觉明长老便在此静修，吩咐过不喜打扰。大师请在此稍候，小僧这便去禀报长老。”年轻僧人推开院门，里面是一间看似朴素的静室。
“有劳小师父。”法海再次合十行礼，迈步走进静室。
静室不大，陈设简单，仅一蒲团，一矮几，一香炉。
炉中燃着线香，气味清雅，与外面的甜腻迥异。
法海略感诧异，但未多想，于蒲团上盘膝坐下，手捻佛珠，闭目凝神，等待师兄觉明到来。
“吱呀——”一声轻响，是那年轻僧人从外面带上了门。
在门扉合拢的刹那，那年轻僧人温和躬敬的脸上，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冰冷而诡异的笑。
随即，脚步声迅速远去。
静室内，只剩下线香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仿佛隔了很远的梵唱。
法海起初并未觉得有异，只是耐心等待。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静室内的温度似乎在悄然上升。
那线香清雅的气味，不知何时变得馥郁起来，丝丝缕缕钻入鼻端，竟让他灵台微微发沉，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燥热之感，气血也隐隐有些浮动。
不对！
法海陡然警醒，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哪里还是什么清静禅室！
只见四周金光流转，瑞气千条，竟化作一处极尽奢靡的宫殿！地面是温润暖玉，墙壁镶崁明珠美玉，轻纱幔帐无风自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心神摇曳的甜香与酒气。
而最骇人的是，静室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池碧水，水汽氤氲，池边摆满了金盘玉盏，盛满珍馐美酒，异果琼浆。
更有数十名绝色女子，或身披轻纱，曲线若隐若现，或仅着寸缕，玉体横陈，或巧笑倩兮，翩然起舞。她们肌肤胜雪，眸含春水，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向着法海款款而来。
“大师……何必枯坐……”
“来呀……与我等同乐……”
“极乐世界，就在眼前呢……”
靡靡之音，呵气如兰。
有女子伸出纤纤玉手，轻抚过法海刚毅的脸颊，指尖带着勾人的暖意，缓缓下滑，抚过他紧绷的脖颈、厚实的胸膛，眼看就要探入僧袍之内……
酒池肉林，活色生香，直指人心最深处的欲望魔障！
“阿弥陀佛！”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及腰带之际，法海陡然一声暴喝，声如洪钟，震得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
他双眼猛地睁开，眸中再无半点迷茫，只有金刚怒目般的璀灿金光！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嘛空！”
“破！”
轰——！
金色佛光自他周身轰然爆发，化作一条威严神圣的天龙虚影，咆哮盘旋！所过之处，奢靡宫殿、碧水池台、珍馐美酒、绝色佳人……如同被烈日照射的冰雪，寸寸碎裂，化作道道黑烟消散！
幻境破碎，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幻。
哪还有什么金殿玉池，美女醇酒？
法海依旧盘坐在那间静室之中，只是这静室早已不是方才模样！
蒲团腐朽，矮几断裂，香炉倾复，尘土堆积。
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石，蛛网在墙角梁间层层密布，在窗外透入的、灰蒙蒙的天光下微微颤动。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徽菌味道，哪里还有半点清雅线香的踪迹？
方才的一切，竟都是幻象！而且这幻象并非单纯制造恐惧或痛苦，而是直指人欲，惑人心智，歹毒阴险至极！
法海心中一凛，背后已渗出冷汗。
这金光寺，果然有问题！
这么说来，师叔觉明以及金山寺的僧人们……
他不敢久留，霍然起身，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唉……”
一声悠长、熟悉，却又带着无边诡异与叹息的声音，忽然在这死寂、破败的静室中响起，仿佛直接在法海心头响起。
“痴儿……”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师叔……”
这声音，赫然正是他此行要查找的那人——他曾经的师叔，金山寺前任副主持！
法海身躯猛地一震，握住伏魔禅杖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发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