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顾星朵若有所思苍白神色，萧愁心中终于泛起一丝淡淡的欣慰。
他主动请缨降临此世，不也正是为了此刻么？
自己这个傻徒弟，恋爱脑一根筋。
这世间美好之物何其多，情爱不过其中之一。
这个世界人类的生存环境，远比聊斋世界还要残酷得多，哪来那么多荡气回肠的“人鬼情未了”？此方天地，人族与妖魔之间，只有浸透血泪的世代血仇，只有你死我活的生存之争。
聂小倩之流，生前为人，死后魂魄被拘。若真宁折不弯，抗拒为妖邪驱使，了不起便是个魂飞魄散，彻底解脱。
说到底，还是贪恋那一点“存在”，无论是被迫还是半推半就，终究是屈从了诱惑，踏过了那条线。一旦选了边，便与“人族”二字再无瓜葛。
就刚才的情形，此世任何心智正常、自幼在妖魔阴影下长大的人，都绝不会选错。
能说恋爱脑还是太可怕了，需要加大剂量。
解决了那几个已成伥鬼的女子，一行人不再耽搁，跟着燕赤霞，循着他赤霞剑符留下的隐秘感应，朝兰若寺更深处追去。
起初还是断壁残垣，荒草古木。
但走着走着，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诡异。
脚下的石板路不知何时变成了湿滑黏腻、泛着暗红光泽的、仿佛由凝固血液铺就。
两侧的厢房殿宇轮廓扭曲、拉伸，如同融化又重塑的蜡烛，逐渐失去寺庙的模样，化作嶙峋怪石和倒垂的、不断滴落污浊液体的钟乳石般结构。
空气越来越冷，并非寻常寒意，而是一种渗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阴森。
光线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幽的暗绿色磷光，勉强照亮前方。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草木腐气，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以及某种更难以形容的、仿佛万物在极致怨毒中腐烂发酵的恶臭。
空间在延伸，在畸变。
“不对。”萧愁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四周。以他的感知，自然能清淅察觉空间的异常拉伸与扭曲。“区区一座兰若寺，绝无此等规模与气象。
此地……已与某个稳固的异度空间，或者说……小型‘鬼域’融为一体了。”
越往深处，寺庙的残迹几乎完全消失。
他们仿佛正行走在某个庞大生物腐败的腔体内部。
脚下是蠕动着的、布满筋络和黏液的“地面”，头顶是垂落下来的、如同巨大内脏渠道的暗红肉膜，不时有腥臭的汁液滴落，腐蚀得地面滋滋作响。
远处，隐约可见由白骨堆砌而成的嶙峋“山丘”，以及漂浮在污浊“空气”中、闪铄着痛苦人脸的磷火。
怨气、死气、妖气、秽气……混杂成令人作呕的浓稠雾霭，几乎要化为实质。
萧愁的眼神，终于变得凝重起来。
能开辟、稳固并驾驭这样一方独立而充满恶意的空间领域，已绝非寻常妖物所能为。
这至少是触摸到、乃至已然踏足“真仙”层次的力量体现。
难怪那树妖能盘踞人族腹地这么长时间，其背后果然隐藏着一个极为恐怖的存在。
这方鬼蜮不知经营了多久，吞噬了多少生灵血气与魂魄，才养出如此骇人的规模与怨毒。
盘旋此地的妖魔，所造杀孽，恐怕远超之前预估。
……
穿过那令人作呕的、仿佛巨兽内脏的甬道，眼前骤然一阔，竟出现一座城池的轮廓。
只是这“城池”，浸透在一种永恒的、惨绿与暗红交织的怪异天光之下，无日无月。城墙高达数丈，却非砖石垒砌，而是由无数扭曲纠缠的白骨、混合着某种漆黑凝固的物质筑成，墙面上浮凸着一张张痛苦嘶嚎的人脸，无声地开合著嘴。
城门大开，并无守卫，门扉本身竟是两扇巨大的、风干的人皮，边缘还连着枯槁的发丝。
踏入城中，景象更为“繁华”。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楼阁，飞檐斗拱，竟有几分江南水乡的精致模样，只是材质非木非石，泛着一种尸蜡般的惨白光泽，窗纸是半透明的、带着血管纹路的皮膜。
檐下挂着灯笼，内里燃烧的不是烛火，而是一团团幽幽跳动的绿色魂火。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有挑着担子叫卖的货郎，担子里是腐烂的瓜果与蠕动的不明虫豸。
有摇着拨浪鼓的孩童，面容青白，眼神呆滞地追逐着滚动的骷髅头。有倚在“绸缎庄”门口招揽客人的妇人，身穿华丽的锦缎，那锦缎却如水波般流动，细看竟是无数细小的、挣扎的怨魂编织而成。
酒肆茶楼里，宾客推杯换盏，杯中液体猩红粘稠，盘中菜肴则是仍在微微抽搐的脏器……
一切看似热闹，买卖交谈，行人往来，甚至能听到模糊的、如同隔着重水的市井喧嚣声。
然而，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麻木与空洞。
他们的动作看似流畅，却透着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僵硬感，眼神茫然，没有焦点，偶有对视，也如死水般毫无波澜。
那叫卖声、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仔细听去，不过是单调音节的无意义重复。
“好强的妖气”燕赤霞倒吸一口凉气，面色极为难看，目光扫过那些浑浑噩噩的“生魂”，眼中燃起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悲泯，“而且……这些魂魄……”
“这不是鬼城。”萧愁的声音冰冷，揭破了这繁华表象下的残酷真相，“真正的鬼城，乃阴魂汇聚之所，魂魄自有意识，或有鬼修统领，交易修炼，自成一体。而此地……”
他指向一个正在“买”糖人的孩童，那卖糖人的老妪递过去的，是一根插在木棍上、五官扭曲的小小人形糖稀。孩童接过去，放入口中咀嚼，表情却依旧是木然的。
“此地不过是一座被彻底毁灭、鸡犬不留的人间城池。屠戮者不仅夺其性命，更以大法力大神通，强行拘禁全城生魂于此。这满城‘热闹’，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永恒循环的……过家家’。上演给谁看？或许，只是那幕后妖魔，用以取乐，或修炼某种邪法的可怖盆景。”
顾星朵与顾云识闻言，看着眼前这“鲜活”又死寂的鬼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之前任何狰狞的妖魔景象，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顾星朵脸上颜色更是愈发难看。
这已非简单的杀戮，而是对生命与灵魂最极致的亵读与玩弄。
宁采臣更是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他死死咬着牙，才没有当场呕吐或崩溃。
“走，跟上标记。”燕赤霞不再多看这令人作呕的“盛世”，当先迈步，混入那麻木的“人流”之中。
几人紧随其后。
他们如同几滴格格不入的水，导入这由无数痛苦与绝望凝固成的、虚假而永恒的河流，朝着城市最深处，沉默地溯流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