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愁目光扫过地上那些瑟瑟发抖的女鬼，轻叹一声：“这些女子，生前皆是人族。如今虽助纣为虐，倒也算无意中……帮了个小忙。”
燕赤霞浓眉一挑：“萧兄看出来了？”
“以这树妖的道行，若无依仗，岂能长久盘踞人族腹地而不被察觉？”
萧愁淡淡道，“她背后必有更强大的妖魔。燕兄方才看似怒极，实则剑气含而不露，赤霞剑意中暗藏一道精微追踪符印，已悄然附着于其遁逃时的本源妖气之上了吧？放其离去，只为顺藤摸瓜，斩草除根。”
“哈哈哈！”燕赤霞抚掌大笑，声震林木，“瞒不过萧兄法眼！难得今日有强援在此，自然要一劳永逸，端了这妖巢！”他话锋一转，看向地上女鬼，“只是这几个……”
“等等！”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只见宁采臣从一处断墙后狼狈跑来，发髻散乱，满面尘土。
“公子！救我！”聂小倩一见是他，眼中瞬间燃起希望，凄声呼唤。
场中几人目光顿时古怪地投向这突然冒出的书生。
燕赤霞一拍脑门，恍然道：“哦！是这穷酸书生！没钱住店，非要赖在这鬼寺，倒把他给忘了！”他语气浑不在意，目光却有些躲闪。
宁采臣闻言，不由幽怨地瞥了燕赤霞一眼。
顾云识却已无声无息挪了半步，眸光清冷如冰，落在宁采臣身上：“你，与这些女鬼相识？”
宁采臣莫名感到脖颈一寒，连忙摆手：“萍水相逢，萍水相逢！”
他定了定神，将此前禅房相遇、被诱至闺房、浴桶藏身以及聂小倩坦白身世之事，快速说了一遍。
顾星朵听完，面露不忍，向前一步，柔声道：“师尊，燕大侠，这位聂姑娘……情有可原。她生前亦是苦命人，死后受制于妖，方才更是对宁公子手下留情，可见良知未泯，已有悔改之心。而且……她与宁公子……也算有了肌肤之亲……”
说到最后，她脸颊微红，眼中竟流露出一丝对这般“人鬼奇缘”的朦胧憧憬。
众人：“……”
萧愁抬手按了按额角，看向宁采臣，语气平淡无波：“这书生，此事既因你起，便由你来决断。”
聂小倩立刻转向宁采臣，泪光盈盈，哀哀求恳：“公子！采臣公子！小倩知错了！求您饶我一命，此后愿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报答公子恩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采臣身上。
宁采臣沉默片刻，抬起头，脸上已无之前的徨恐尤豫，只剩下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他看着聂小倩，清淅吐出一字：
“杀。”
聂小倩娇躯剧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美眸：“……公子？”
宁采臣语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书生的迂直：“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亦知人妖殊途，势不两立。妖魔以人为血食，乃天生之敌，绝无共存之理。你曾为人，是谓可怜；你助妖为虐，是谓可恨。是否被逼，于我而言，并无不同——既已害人，便与妖魔无异。”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未害我，我宁采臣个人，对你心存一丝感谢。但大是大非之前，无有私情可徇。请聂姑娘……上路。稍后，我会单独为你燃一炷香，超度亡魂。”
聂小倩如坠冰窟，颤声问：“公子……当真如此绝情？”
宁采臣目光澄澈，缓缓摇头：“若换一个太平盛世，人妖或可相安，我或许会因你遭遇而心软，甚或……为你风姿所动。但如今世道如此，妖魔横行，人命如草。你我立场，天生对立。这便是世道如此，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
他转向燕赤霞，郑重一揖：“燕大侠，有劳了。”
聂小倩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最后一丝希冀彻底熄灭。
顾星朵难以置信地看着神色决绝的宁采臣，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听公子方才描述，那聂姑娘对你……你对她，分明也非毫无触动。如今……当真舍得如此绝情？”
宁采臣闻言，脸上竟露出一丝带着淡淡讽刺的笑意，转头看向顾星朵，目光清明，语气甚至有些尖锐：“这位姑娘，你既随仙长修习降妖除魔之术，怎地见识反不如我这区区凡人书生清楚？便是乡野村夫也知，妖魔与我人族，乃世代血仇，天生死敌。大是大非、族群存亡之前，姑娘满心所思，竟仍是那点虚无缥缈的情爱纠葛？”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聂姑娘生前容貌，确实我见尤怜。然‘食色性也’，此乃天性，无可厚非。可姑娘莫非忘了，猛虎与白兔之间，纵有一时因皮毛花色而生的‘欣赏’，又岂会有真正的情爱？猛虎终究是要吃兔子的。你若是带着这等不切实际的怜悯与幻想行走世间，斩妖除魔，我劝姑娘不如早早放下兵刃，寻个好人家嫁了，安稳度日，也免得将来因一时心软，害了更多无辜性命！”
“你……！”顾星朵被这番毫不留情的话刺得俏脸涨红，又羞又气，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她脑海中猛然闪过这十年间的无数画面——荒野枯骨，被屠戮的村庄，幸存者麻木而绝望的眼神……以及师妹顾云识每次斩妖时那毫无尤豫、冷若冰霜的侧脸。
她从未杀错过一个。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杂着迟来的醒悟，瞬间淹没了顾星朵。
她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只是脸色苍白地低下头，握剑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哼，还是我来吧。”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顾云识已迈步上前，目光扫过地上那几名面无人色的女鬼，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燕赤霞抱着臂膀，看着顾云识干脆利落的动作，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
剑光，只一闪。
没有呼啸的剑气，没有煊赫的光芒，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冰冷的弧线掠过。
“噗通”、“噗通”几声闷响。
四颗尤带着惊恐、绝望、哀求等最后凝固表情的姣好头颅，滚落尘埃，与那几具迅速变得虚幻、开始消散的躯体分离。聂小倩那双曾盈满秋水的眸子，最后倒映的，是宁采臣平静无波的脸，随即彻底黯淡、溃散，化作几缕青烟。
场中一时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
宁采臣轻轻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
他整了整身上破旧的青衫，走到聂小倩头颅消散之处，对着那片空无，双手拢在身前，郑重地、一丝不苟地，躬身行了一礼。
“聂姑娘，”他低声道，声音在寂静中清淅可闻，“多谢……不杀之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