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走李自成后,袁宗献连续好几日睡得不踏实,屡次因焦虑从睡梦中惊醒,每天心事重重。
袁宗献作为东营领袖,今神情举止异常,属下岂会不知?
是日,趁袁宗献检阅兵卒归来,袁文臣递上文书,说道:“今月俸禄发放五百石,需由统领签文批阅。”
袁宗献提笔署名,顺口问道:“今府库中尚有多少粮辎?”
“库中尚有积粮一千八百馀石,依照月耗五、六百石计算,尚能撑至四、五月。”袁文臣说道:“今下新卒入伍一月,诸哨操练颇有模样,东营兵马宜当有所动作。”
“容俺考量!”袁宗献心事复杂,说道。
见机,袁文臣故作尤豫,问道:“统领近来精神不振,不知为何事而忧?”
因袁文臣非外人,袁宗献微叹口气,如实说道:“俺为咱东营前途而忧虑!”
袁文臣诧异说道:“咱东营屡胜官军,今下连寨二、三十座,精锐步骑实有五百人。统领名声之显赫,连不沾泥亦遣人交好,今怎为前途忧虑?”
袁宗献离椅起身,踱步说道:“东营眼下形势看似颇好,然实则存亡在即,文臣莫要被官府一时退守所迷惑。”
袁文臣神情肃然,问道:“不知统领何出此言?”
袁宗献说道:“依李自成所言,官军之所以不来围剿,非官军胆怯,实乃官军大部围剿河曲。若横天王兵败,官军必南下围剿你我。彼时官军多达数千人,凭东营五百兵卒何以胜敌?”
袁文臣蹙眉问道:“横天王麾下兵马有数万之众,统领如何断言官军必胜。”
袁宗献负手踱步,淡淡说道:“不谈敌我精锐,官军兵粮由官府供给,可谓源源不绝。然横天王麾下兵马有数万,不知其军粮从何而来?”
“兵卒万人,日需三百石,月供三千石。计马千匹,日需草料万斤,月供三十万斤。凭河曲贫瘠之地,安能久供义军兵马用度?”
袁文臣说道:“官军虽说不缺兵粮,但兵家之事非兵粮所能决。假若官兵厮杀时败于义军,又怎能说官军必胜?”
“官军精锐操练多年,火器、甲胄、军马之充沛,非义军所能比之。且官军中识兵略者众,连俺尚知义军粮不济,他们怎会不知此事!”袁宗献说道:“何况你不曾见过精锐边军之骁勇,非汾州营兵所能比之。”
袁文臣眉头愈发紧促,说道:“义军如若兵败,东营确实难逃官军大股围剿!”
说着,袁文臣苦笑了下,说道:“难怪统领近日精神不振,今某得知情况心憋得慌。”
“是啊!”
袁宗献负手止步,望着入堂的板石路,忧愁说道:“今留在永宁州非正途,东营需到有前途的地方去。”
“统领已有思绪?”袁文臣期待问道。
袁宗献沉吟了下,说道:“略有思绪,但此事牵连太广,恐影响军心,暂不宜向外明言。”
“在下当守口如瓶。”
“俺欲率东营前往河南大别山,以暂避官军围剿!”袁宗献说道。
“啊?”
袁文臣颇是吃惊,他一生至今最远才到过太原,河南似乎也太远了,大别山是什么山,他连名字都没听过。
“文臣不愿前往大别山吗?”袁宗献心微沉,问道。
袁文臣弱弱说道:“恕在下无知,河南有所耳闻,但不知大别山在何方?统领又为何前往大别山?”
袁宗献心中了然,后世有全国地图,从小教程地理课,绝大多数的人都听过大别山。而明末之人绝大多数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出去过,跟别说听过大别山。袁文臣去过太原,知道山西地势已是远超众人。
整理了下思绪,袁宗献说道:“大别山位于河南、湖广、南直隶三省之交,三省土地平坦,唯大别山岭连绵起伏,内有溪水、耕作可养军民,其之险要不弱咱所依靠的吕梁山。”
“统领,咱三晋内有山河,东太行,西吕梁,中太岳,三山内有沟壑,皆能耕作、养兵,为何要千里迢迢前往大别山?”袁文臣难以理解问道。
袁宗献耐着性子说道:“秦、晋毗邻九边,而朝廷在九边布有数十万兵马。咱东营若在秦、晋割据,因临近北直隶与九边,朝廷岂会坐视不管,必有边军前来围剿,彼时将月月不得安宁。不出一年,咱东营必因围剿而败亡。”
“大别山不同于以上诸山,其位于三省之交,东望南直隶,西窥湖广、北望河南。如湖广兵马围剿,咱能撤至河南;河南兵马围剿,咱可撤至南直隶。”
“三省久不经兵事,卫所兵马羸弱不堪,既无总兵总督一省军事,更无三省总理,是为朝廷薄弱之地。而太行、吕梁二山临近九边,为朝廷重兵把守之地,岂能割据起事?”
“若朝廷以东营为患,其必从九边远调精兵,然九边精兵岂能妄动?”
“东虏作乱辽东,去岁入寇京师,令天下震动;秦晋民变频发,如星星之火燎原,官军难以灭之。故些许精兵南下,凭俺之兵略,以营兵骁勇,明军奈何不了你我!”
袁宗献倾吐所思,说道:“自天启年以来,晋土多遭灾荒,山岭树木多枯,粮草难以为继。反观大别山位于长江以北,雨水充沛不说,三省土地皆为肥沃之所,东营至大别山割据,无需为军粮忧虑。”
“如此说来,大别山确实适合咱们,仅不知民间贫苦百姓多寡?”
袁文臣若有所思,说道:“咱东营起家在于分田,若三省民众皆有田亩耕作,咱东营看家本领恐无用武之地!”
经三个月的造反,袁文臣变化很大,褪去了天真的书生意气不说,已成为优秀的分田小能手。因长期接触贫困百姓,他不仅心怀百姓,更能清淅认识到东营的基础在于贫民。有贫民的存在,利用分田政策,才能将他们团结东营的治下。
“天子尚有穷亲戚,三省岂无贫寒百姓!”
袁宗献难得露出笑容,说道:“朝廷开国近三百年,藩王、士绅、旗官繁衍之数难以估算,百姓田亩本就不多,岁岁遭富人掠田。至今必是富户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与咱永宁州有何差别?”
“统领思考周全,不知大别山距此多远?”袁文臣问道。
袁宗献摸了摸鼻子,心虚说道:“或上千里,或两千里,亦或三千里!”
他虽知道大别山在全国地图里具体位置,但他却没亲自去过大别山。从吕梁山出发到大别山的路程,袁宗献根本不晓得,唯有先渡河至河南,找人探问大别山的位置。
袁文臣颇是无语,说道:“某观统领深谙大别山地理,本以为统领晓得路程,不料统领原是道听途说。若统领未曾去过大别山,又怎知大别山可以耕作养兵?”
袁宗献张口就来,说道:“文臣有所不知,昔三国时曾有豪强聚部曲、民众数万户在大别山,曹操遣张辽为大将,方才击破隐匿山中豪强。即便如此,依旧有大批人马南下投靠刘备。”
“元末之时,红巾军以大别山为城,抗拒元军征讨。朱元璋出山至淮西起家,再渡河夺取金陵,方才有一时之基业。从以上二故事可知,大别山可养军民数万,乃至十馀万!”
袁宗献半胡诌半实话,三国有豪强聚民于大别山不假,他前世研究张辽征战史时有所了解。唯独红巾军、朱元璋例子是假的,但为了令人信服,他必须扯来当大旗用。
而袁文臣自是信服袁宗献的说辞,毕竟自为袁宗献效力以来,他已能感知袁宗献绝非无知丘八,而是为胸怀沟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