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不许偷吃贡品(1 / 1)

朽木荧靠坐在一棵早已枯死、内部被蛀空的巨大杉树的树洞里。

她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栖身之所,这不过是漫长旅途中又一个临时的,简陋的落脚点,位于人迹罕至的深山皱褶里。

她总是更偏爱出没在那些偏僻的村落,那些被轰鸣的工业浪潮彻底遗忘的角落。那里时间流淌得缓慢,人心的纹理也更加原始而清淅。

朽木荧的呼吸悠长而微弱,体温也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若非那盏青灯和过于精致的面容,她几乎就象一尊被遗忘在此处的古老人偶。

作为鬼,她并不需要睡眠。

但偶尔,那些沉淀了上百年的记忆碎片,会自行汇聚翻涌,将她不由分说地拖入名为“过去”的冰冷深渊。

最初袭来的,永远是那烧灼般的、令人发狂的饥饿感。

那并非鬼对血肉本能的渴望,而是更久远时候,属于人类少女时期的饿感,从胃部开始,象有无数细针在扎,然后蔓延到四肢百骸,抽走所有力气,只留下被渴望填满的颤斗。

紧接着是喉咙的干裂。

仿佛吞下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砂纸摩擦般的剧痛,连唾液都成了奢侈品。

而比生理痛苦更清淅、更沉重的,是身后的无数道目光。

那些目光从背后投射而来,粘着在少女单薄的脊背上,混合着绝望、祈求、以及一种逐渐发酵变质的,名为“理所当然”的沉重压力。

记忆的画面逐渐清淅——

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单薄巫女服的少女荧,跪在简陋神社前龟裂的泥地上。

已经太久没有下雨了。

她的嘴唇因为长期缺水而布满细小的裂口,渗出血丝。

然而,她却将身前陶碗里最后半碗浑浊的水,用颤斗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献给那泥塑木雕、早已斑驳褪色的神明像。

嘶哑的祈祷声从她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象一缕随时会断的细线,勉强维系着这个濒临崩溃的村庄与他们所信奉的神明之间,那脆弱得可怜的联系。

“荧大人……今天,井里会有水吗?”

面黄肌瘦的孩童,怯生生地拽住她巫女服的衣角,眼中是全然的依赖,仿佛她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荧大人,地里的庄稼……叶子都卷起来,快枯死了……神明大人,给我们回应了吗?”

驼着背的老农,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焦虑,他将最后一点希望,压在这个同样瘦弱的少女身上。

荧不知道。

她的祈祷日复一日石沉大海,但她愿意继续。即使喉咙嘶哑得快要发不出声音,即使连日举行仪式、安抚村民,已经将她本就营养不良的身体掏空到极限。

“会的。”

她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回答着,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暖的、试图安抚人心的微笑。

荧彻夜不眠地照顾因饥饿和高热而昏迷的妇人,自己却因体力不支晕倒在病榻边。

荧将自己分到的那本就少得可怜的稀粥,默默分出一大半喂给父母在饥荒中死去的孤儿,自己只喝几口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汤水。

村民们最初是感激涕零的。

“都是靠荧大人呐……”

“荧大人最近太辛苦了,不休息可不行……”

然而,人心复杂,人性难测。

当奉献成为日常,感激便容易褪色,依赖逐渐变成沉重的负担,继而悄然发酵。

“荧大人今天脸色好象更差了,仪式真的没问题吗?”

“要是因为她状态不好,触怒了神明……那后果谁来承担?”

“要不让荧大人先休息两天?”

“这可不行!万一暂停仪式,神明觉得我们心不诚,降下更大的惩罚怎么办?”

“这都多久没下雨了……神明真的有在听她的祈祷吗?”

“还是说……神明其实不喜欢她?所以才不肯降雨?”

“可是……除了她,我们也没有别的巫女能沟通神明了啊……”

细碎的议论从角落滋生,依赖悄然变质为隐晦的怨怼。

当生存的压力达到极限,施恩者便不再被仰望,反而容易成为所有不满和恐惧的宣泄口。

……

荧蜷缩在昏暗神社冰冷的角落里,她因为连续三天主持祈雨仪式、安抚焦躁的村民而透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她没有吃的了。

而明天还有一整天的仪式还没有完成,荧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不吃点什么补充体力,明天自己一定会死在仪式中。

供台上,摆放着这次仪式最后、也是唯一还算象样的祭品——一小块用糙米勉强捏成的干净饭团。

那是村长家咬牙凑出来的“重礼”,也被村民们视为能否求得神明最后垂怜的关键。

饥饿感如同恶鬼,啃噬着她的灵魂。

她照顾过村里那么多病人,用有限的草药和清水,用最耐心的陪伴帮他们康复。可轮到她自己几乎要倒下时,门外寂静无声,无人前来探望,更无人伸出援手。

‘就一口……’

一个微弱的、带着罪恶感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滋生。

‘只要恢复一点点体力……我一定能撑过去的……神明会原谅我的……我只是,不想就这么死去……’

她的手颤斗着,不受控制地伸向了供台。

粗糙的饭团落入掌心,传来谷物微弱的、却勾魂摄魄的香气。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掰下极小的一角,颤斗着凑近自己干裂的嘴唇。

“吱呀——”

老旧木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象一道惊雷炸响!

门外,是挤在一起的、被长期饥饿和绝望折磨得面容扭曲的村民。

为首的是村长的儿子,眼神里满是发现“罪证”的兴奋与愤怒。

“你看!我说的没错!”

“她果然在偷吃祭品!!”

“那是我们献给神明的饭团!!”

“怪不得!怪不得这阵子祈雨仪式一点效果都没有!原来是她这个贱人,私吞了大家的福缘!!”

“抓住这个窃贼!绞死她!用她的血平息神明的愤怒!!”

不……不是的……我没有偷……我只是……

是了,自己的饥饿大家都看得见,为什么没人伸出援手,为什么供台上恰好就是有个饭团呢

祭品根本就不是那个饭团自己才是那个祭品。

少女微弱的辩解被汹涌暴怒的声浪彻底淹没。

那些曾经向她祈求、依赖她的村民,此刻伸出的手却带着粗暴的力气撕扯着她的衣服和头发,将她从神明身边狠狠拽开!

荧忘不了他们的眼神。

少女如同破败的草偶,被愤怒的人群拖到村中的小广场上。

那根她日日夜夜亲手整理、用于在仪式中划定神明领域的注连绳,此刻却带着冰冷的触感缠绕上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都是你的错!!”

“是你先背叛了我们!背叛了神明!!”

“就用你来平息神明的怒火!!!”

粗糙的麻绳猛地收紧。

肺部的空气被瞬间榨干,视野开始模糊、发黑。

耳边是村民们混杂着恐惧、愤怒、以及某种扭曲“正义感”的喧哗。月光冷冷地洒下来,照亮了一张张曾经熟悉,此刻却积极参与进自己死亡仪式的面孔。

窒息的痛苦,心灰意冷的绝望……种种情绪在她心中绞成一团。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然后,所有的喧嚣和痛苦,忽然被一个令人灵魂本能战栗的“存在感”彻底镇压。

那是一个身着黑色羽织、身姿挺拔的俊美男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因为濒死而模糊的视线边缘。

“他”微微俯视着被绳索勒住脖颈的少女,猩红色的竖瞳中没有任何怜悯或同情,只有一种看到某种有趣玩具般的,居高临下的兴趣,以及一丝冰冷的嘲讽。

“你看。”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比脖颈上的绳索更令人感到窒息。

“斗米养恩,升米养仇……你为他们付出了所有,他们却将你视为可用的工具,随时可以抛弃的祭品,以及……完美的替罪羊。”

男人向着荧,伸出了一只肤色苍白、指甲尖利的手。

那指尖,似乎萦绕着不祥而又无比强大的,超越人类理解的力量。

“人类……就是如此丑陋、善变、忘恩负义的东西。”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的韵律,穿透了窒息的痛苦,直接响在少女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站起来”

“何必为这样的东西付出生命?如果你心有不甘,如果你对这扭曲的‘报答’充满怨恨……不如,成为更永恒的存在。”

苍白的手掌就在眼前,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

“去创建你自己的‘公正’吧……”

“就由你自己,来当裁决的神明。让真正的奉献得到回响,让卑劣的背叛……永受其罚。”

在那个绝望的夜晚,最具诱惑力、也最致命的藤蔓,伸进了少女坠落的深渊。

濒死的巫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魔鬼递来的手。

……

树洞中,朽木荧缓缓睁开了眼睛。

上百年的时光,早已将最初惨烈绝望的噩梦,反复打磨成冰冷坚硬的石块。只是偶尔它们会被捞起,让她再次审视。

她以一种近乎仪式化的刻板和优雅缓缓坐直身体,伸出保持着少女形态的白淅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巫女服上那些并不存在的灰尘。

“又做这样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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