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窝座站在素流道场积满灰尘的中央。
月光通过破败的顶棚,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格子,落在他的身上。
他在这里呆呆坐着,发了一个月的呆。
一些东西被遗忘了,像沉入深潭的石子;但另一些东西,却如同水底的淤泥被搅动,缓缓浮了上来。
他想起来了,这座破败的道场,曾是他如家一般熟悉、挥洒下无数汗水的地方。
每一处熟悉的地板磨损处,以及墙上模糊的素流标志,都让他指尖微微发麻。
那些磨损,是自己曾经练习拳术的时候造成的,那个标志,是自己和师父嘻嘻哈哈画上去的。
他知道了,为什么自己数百年来,总会无意识地、反复出现在某个偏僻墓园的角落。
那里沉睡着庆藏师父,沉睡着他那最终选择自尽的父亲。
还有一个,一个很重要的人……奇怪了,是谁呢?
“我想不起来。”
猗窝座皱紧眉头,看向身边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头戴雪花发夹的少女,语气有些烦躁,又专门小心翼翼地放缓: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少女绕着他轻盈地走了半圈,和服下摆虚幻地拂过地面,脸上是温柔又带着点狡黠的笑:
“没关系的哦,狛治,总会想起来的。”
她凑近一些,梅花图案的瞳孔里映着月光和他的脸,“而且……我想和你一起,多待一会儿,你天天被无惨呼来喝去的。”
“无惨大人……”
猗窝座象是被这个名字刺激了一下,眼神恢复了片刻的凌厉与空洞,“我还有无惨大人给我的任务,我要去找……蓝色彼岸花。”
他说完,象是要摆脱这令他困惑又柔软的牵绊,猛地转身大步朝着道场外走去。
“我是上弦叁我是猗窝座”
少女没有阻拦,也没有消失,她就那样迈开步子,跟在他身后大约两步的距离。
无论猗窝座是走是跑,是骤然加速还是急停转向,她始终保持着那个距离,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影子,又象一盏为他而亮的温柔的灯。
猗窝座终于停下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金色瞳孔盯着她:“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少女歪了歪头,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恩……好问题,因为我想带你回家呀。”
“家?”
猗窝座指着身后已经落在远处的道场,“你已经带我回去过了。现在,我该去履行我的使命。”
猗窝座专门在语气上强调了“使命”两个字,仿佛在加固自己动摇的内心。
“使命……”
少女重复了一遍,声音轻轻柔柔的,却象楔子一样钉入他的内心,“那是无惨给你的‘使命’,不是你自己的‘使命’哦~”
“住口!”
猗窝座骤然低吼,拳头瞬间握紧,恐怖的斗气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不能容忍,绝不容忍任何对无惨大人的质疑或诋毁!那是给予他永恒时间与力量去追寻武道巅峰的主宰!
可是……看着眼前少女那双纯净的,带着些许期待和担忧的梅花瞳,他凝聚起的杀意和怒气,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你不配对她生气,你不可以。
这种莫名的“不配感”让他更加烦躁,他狠狠挠了挠自己粉色的短发,几乎要把头发揪下来:
“那你告诉我!我的使命是什么?!我自己的!”
少女眼睛亮了亮,飘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保密”的可爱动作:
“嘻嘻,你的使命嘛……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哦。”
她随即侧身,指向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不过,你跟我来这边~好不好?”
猗窝座看着那根白淅的手指所指的方向,又看看少女期待的眼神,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和好奇心交织着。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一言不发地迈开脚步,顺从地朝着少女指的方向走去。
少女很开心,干脆搂住猗窝座的一只手:“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某处被夜色笼罩的城镇边缘。
村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血水和尘土,从他额角不断滑落。他感觉肺部火烧火燎,握着日轮刀的手臂因为疲惫而沉重得象灌了铅。
“最近的恶鬼……怎么会多成这样,而且一个个都比以前更强了……没完没了……”他内心叫苦不迭。
自锻刀村大战后,他就没睡过一个整觉,不是在赶路,就是在厮杀。
鬼岛猛腹部重伤未愈,真希腿骨也没好利索,村田不得不暂时脱离小队,独自执行一些相对简单的任务,直到他撞上眼前这头。
这绝非简单的恶鬼。
它已经吞吃了超过二十人,身形膨胀到接近三米,肌肉贲张如同岩石,最骇人的是它的双手手指异化成了四把长约半米、闪铄着金属寒光的巨大弧形利刃,挥动起来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哈哈哈!!你们猎鬼人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恶鬼狂笑着,利刃一挥,又朝着一名试图从侧面偷袭的队员拦腰斩下!利刃被日轮刀勉强阻挡了一瞬间便突破了防御,鲜血泼洒一地。
“根本不够老子打的!!!再来啊!让我多享受一会儿!!”
周围的地面上,已经躺倒了四五名鬼杀队队员,无一例外都是被那可怕的利刃开膛破肚,有人甚至肠子都流了出来,倒在血泊中微弱地抽搐,眼看着就不行了。
此刻环顾四周,还能站着的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可恶,这次我的好运真的到头了吗……”
村田看着步步逼近、狞笑着舔舐刃上鲜血的恶鬼,绝望如同冰水浸透全身。
高高的屋脊之上,月光勾勒出一个身影。
少女牵着猗窝座的手,另一只手指着下方血腥的战场,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恳求:“我们去帮他一把,好不好?”
猗窝座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要不就是这少女的脑子出了问题。他侧过头,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帮谁?”
“帮那个猎鬼人呀。”少女眨巴着梅花瞳,理所当然地说。
猗窝座的太阳穴控制不住地跳了跳。
“我是上弦之叁,”他一字一顿,仿佛在强调某种不可更改的事实:
“是十二鬼月,是无惨大人亲自赐予血液、赋予力量的恶鬼。现在,你让上弦之叁猗窝座,帮一个弱小得象虫子一样的人类猎鬼人,去对付另一头恶鬼?”
他扯出一个讥诮的冷笑:“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是的。”
少女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反而更靠近了些,仰着脸看他,眼神清澈而笃定:
“因为我认识的狛治,是一个看见弱小者被他人欺凌时,会毫不尤豫挺身而出的人,是一个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无辜生命被剥夺的人。”
“狛治?!”
猗窝座象是被这个陌生的名字刺激到了,声音陡然提高,“我又不是狛治!我是猗窝座!”
话音未落,少女忽然张开双臂抱了上来。
猗窝座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想要格挡或推开,但他的手臂却如同穿过空气,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少女的身体。
然而下一秒,他却清淅地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一双纤细的,带着暖意的骼膊轻轻环住了。
一种无比真实的温暖触感从被接触的皮肤传来,直达心底,驱散了猗窝座所有暴戾和抗拒。
少女将下巴搁在他僵硬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轻声说,带着一点点撒娇的鼻音:
“算我求求你了嘛,好不好?就这一次,无惨不会知道的,它听不到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哦~”
猗窝座的身体完全僵住了。
那拥抱的感觉,那耳边的低语,某种沉睡数百年的,近乎本能的东西被触动了。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用几乎微不可闻、带着浓浓别扭的声音说:
“……行,就这一次。”
他顿了顿,语气硬邦邦的补充道:
“你放开我。”
又抵挡了几轮攻击,村田的日轮刀终于因为脱力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恶鬼那闪铄着寒光的巨大刃爪,带着腥风和死亡的尖啸已经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刃口上残留的碎肉和血丝。
“可恶……到此为止了吗……”
村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还没有成为了不起的猎鬼人……还没有娶个漂亮老婆……还没有吃遍东京的点心……还没有……”
然而,预想中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并未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仿佛重锤砸烂西瓜的“噗叽”声,以及脚下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
村田茫然地睁开眼。
眼前,刚才还狰狞恐怖、不可一世的巨大恶鬼,此刻上半身已经消失不见了。
严格来讲不是消失,是变成了一滩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深深嵌入地面的肉泥。
而在那滩肉泥中央,踩着一只苍白的脚。
村田的视线顺着那只脚向上移动……修长有力的腿,白色的练功服,结实的躯干,粉色的短发,以及那张……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冷峻、额头上有着蓝色刺青的脸。
还有那双,正居高临下,带着某种不耐烦和嫌弃瞥了他一眼的……写着【叁】的瞳孔。
村田的大脑宕机了零点五秒。
随即,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让他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到破音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上弦叁?!吾命休矣啊啊啊啊!!!!”
他连滚带爬地向后猛缩,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里,满脑子只剩下“完了完了完了要死了死定了这次绝对死定了”。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那个踩爆了恶鬼的粉色头发上弦,只是用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又扫了他一下,然后便收回脚,仿佛踩死的只是一只聒噪的虫子。
他甚至懒得再看第二眼,也没说一句话,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滩烂肉和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
村田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滩还在微微抽搐、试图恢复的恶鬼肉泥,又看了看上弦消失的方向。
“这……这算什么?上弦叁……一脚踩烂了这头恶鬼?然后……走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死里逃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
但村田好歹经历过不少战斗,残留的理智和猎鬼人素养让他强撑着爬起来,跟跄着捡起自己的日轮刀,冲到那滩肉泥前,用最后的力气一刀狠狠砍下了恶鬼的脖颈!
恶鬼彻底化为灰烬。
村田这才一屁股坐倒在地,望着猗窝座消失的屋顶方向,脸上写满了劫后馀生和极度的困惑不解。
他擦了把冷汗,喃喃自语:
“这上弦叁……是不是……脑子有点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