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天机仙城,百艺广场的热潮虽已渐退,但馀波仍在持续扩散,并以更迅猛的速度向着整个中土神洲蔓延。
“菩提苑”,客堂之内,茶香袅袅。
陈超坐在下首,面对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崐仑剑仙、化神大能李逍遥,心中着实有些忐忑。
他虽在万人瞩目下侃侃而谈,面对诸多元婴、金丹修士的诘问也能从容应对,但眼前这位气质温润、眼神清澈如少年的剑修,给他的压力截然不同。
就在今日午后,这位被自己现在最粗的大腿青玉称作“小李叔”的前辈,竟亲自遣人递了拜帖,邀他一叙。陈超岂敢怠慢,稍作整理便匆匆赶来。
“小友不必拘谨,请坐。” 李逍遥亲手为陈超斟了杯茶,动作随意自然,仿佛招待一位寻常友人。
“天机城一别,不过数日,小友之名,已传遍四方。
‘灵枢内核’,‘微纹灵阵’,‘红星一号’,立意高远,构思奇绝,更兼有泽被苍生之心胸,李某佩服。”
“前辈谬赞,晚辈徨恐。”陈超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姿态放得极低,“晚辈只是偶有所得,又恰逢其会,不敢当前辈如此夸奖。些微技艺,能入前辈法眼,已是晚辈之幸。”
“坐,坐。”李逍遥摆摆手,示意他放松,自己也端起茶杯,目光温和地看向陈超。
“小友之技艺,绝非‘些微’。其思路之新颖,对灵力、物质、结构理解之深刻,已开一派之先河。
更难能可贵者,是小友愿将内核之秘公之于众,此等胸襟气魄,古来罕有。不知小友,可曾想过此道未来之走向?”
陈超定了定神,知道正题来了。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晚辈以为,灵纹微缩与集成,乃至更广义的‘精密灵力控制与结构设计’之道,潜力无穷。‘红星一号’不过是最粗浅的应用。此道若能深入研究,推而广之,或可革新傀儡、法器、阵法、乃至日常百工之技艺,提升灵力运用效率,降低成本,最终惠及更广。”
“惠及更广……好一个惠及更广。”李逍遥轻轻重复,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话锋一转,“小友志存高远,心系万民。然此道精深,欲穷其极,非有深厚积淀、安稳环境、充足资源与同道交流不可。小友散修之身,游历四方,虽有奇思,但恐于精研、传播之道,多有不便。”
他看着陈超,语气诚恳:“崐仑剑宗,虽偏居一方洞天,然传承久远,典籍浩瀚,于炼器、阵道、符文、乃至探究万物根本之理,皆有独到之处。
门中亦不乏醉心技艺、思想开明之同道。
洞天内灵气充裕,环境清静,各类天材地宝、研究所需资源,也非外界可比。”
“李某不才,在洞天中尚能说上几句话。”李逍遥微微一笑,目光清澈地看向陈超。
“今日邀小友前来,实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小友,可愿随李某前往崐仑洞天?
洞天愿以客卿长老之位相待,一应资源供应,研究所需,尽可满足。
小友可专心钻研此‘微纹’大道,洞天典籍秘法,除内核传承外,亦可对小友开放。
他日若有所成,洞天亦可全力支持小友,将此道真意,传于天下,真正‘惠及更广’。”
崐仑洞天!客卿长老!
饶是陈超心志坚定,此刻也忍不住心神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徨恐交织涌上心头。
崐仑洞天是什么地方?那是世外仙山,真正的“世外”桃源,古华界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修行圣地!
能得崐仑邀请,已是天大的机缘,更何况是客卿长老之位,开放典籍,全力支持研究!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再也不用为资源发愁,不用为安全担忧,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到“灵纹微缩”、“精密灵力”乃至更深层的研究中去。
意味着他的理念和技术,可以依托崐仑洞天这棵参天大树,更快、更稳、更广地传播开来。
这对他实现心中那个模糊却宏大的“修仙工业化”、“技术普惠”蓝图,无疑是巨大的助力。
他几乎要脱口答应。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抬起头,迎向李逍遥清澈而平和的目光,那目光中没有施舍,没有居高临下,只有真诚的邀请与期待。
陈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缓缓站起身,对着李逍遥深深一揖。
“前辈厚爱,晚辈……感激不尽。崐仑仙缘,洞天高位,乃晚辈平生仅见之殊遇,岂有不愿之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而坚定:“然,晚辈思索再三,恐……有负前辈美意,愧对洞天厚待。”
李逍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晚辈之道,根基不在洞府,不在典籍,甚至……不完全在精深的技艺本身。”陈超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客堂的墙壁,看到了更广阔的人间。
“晚辈之道,在田垄之间,在市井烟火,在作坊工匠的敲打声里,在农夫面对丰收时的笑脸上。‘灵枢内核’也好,‘微纹灵阵’也罢,其最终意义,在于‘用’,在于能否让最普通的灵植夫多收几斗灵谷,让最底层的工匠多打造几件实用器具,让挣扎在温饱在线的凡人,日子能好过一丝。”
“崐仑洞天,仙家圣地,大道充盈,自然是潜心钻研的无上宝地。然其超然物外,不染红尘,规矩森严,弟子门人皆以求道长生为要。
晚辈若入其中,或可精进技艺,写出更玄妙的阵图,造出更精巧的傀儡,但……恐也将与晚辈道心所系的、最真实、最鲜活、也最需要这些技艺的人间烟火,渐行渐远。”
“技术需要落地,需要迭代,需要在最粗糙、最复杂、甚至是最糟糕的环境中去验证、去改进。闭门造车,面壁苦思,所得或精,却易失之应用,失之反馈,失之……生命力。”
陈超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淅,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沉重与坦然。
“晚辈散修之身,游历四方,看似漂泊无依,却可亲见疾苦,直面问题,与最需要的人交流,在最真实的环境中试错。
这其中的艰难困顿,晚辈深知。但这份‘在人间’的体悟与鞭策,亦是晚辈前行不可或缺的动力,是‘红星’之魂所在。”
他再次深深一揖,语气诚挚而歉然:“前辈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晚辈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然道途不同,志趣有异。晚辈之志,不在登临绝顶,超然物外;而在泥泞田埂,市井巷陌,以微末之技,效蚍蜉之力,盼能稍稍改变这世间一角。
崐仑仙缘虽好,却非晚辈当下应选之路。还望前辈……体谅。”
客堂内一片寂静。
李逍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躬身不起的年轻修士,看着他清朗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相符的坚定与执着,眼中最初的讶异渐渐淡去,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是欣赏,是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淡淡的遗撼。
良久,李逍遥轻轻一叹,上前一步,虚扶起陈超。
“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友既心意已决,道心坚定,李某又岂会强求?”他拍了拍陈超的肩膀,笑容依旧温和,却似乎多了一份真正的敬重。
“留在人间,以技艺践道,以实务利民。此路或许更艰,更险,更慢,却也……更近‘道’之真意。
小友之志,李某今日方知,不在小术,而在天下。这‘红星’之光,确需在万丈红尘中,方能照得更亮,更远。”
“前辈……”陈超抬起头,眼中微有湿意。他没想到,这位地位崇高的传奇人物,竟能如此理解并尊重他的选择。
“不必如此。”李逍遥摆手,重新坐回座位,语气轻松下来,“既不愿去崐仑,那便留在中土。他日若遇难处,或需助力,可凭此信物,往任何一处与崐仑交好之大派求助,言明是李某故人即可。”
他取出一枚非金非玉、触手温凉、正面刻有简单云纹的青色令牌,递给陈超。令牌材质普通,但那云纹之中,却隐隐蕴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剑意与道韵。
“这……太贵重了!”陈超连忙推辞。
“收下吧。此物不代表崐仑,仅代表我个人一点心意。”李逍遥不容置疑地将令牌塞入陈超手中。
“你的路,注定不凡,也注定多艰。此物或许于你无用,但带着,总是一份心意。望你持守本心,抵砺前行。”
陈超握着那枚尚带馀温的令牌,心中暖流涌动,再次郑重道谢。
是夜,天机城“摇光区”,客云来客栈,陈超所住的天字三号房。
窗扉半开,清冷的月光与城中不灭的灯火光芒交织着洒入室内。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下酒小菜,一坛刚开封、香气清冽的“烧春”。
陈超与姬问相对而坐。
姬问依旧是一身玄黑劲装,身姿挺拔,只是今日未负剑,冷峻的眉宇间也多了几分罕见的柔和。
他端起酒碗,与陈超轻轻一碰。
“恭喜。”声音简洁,却带着真挚的为友欣喜。
“何喜之有?”陈超苦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入喉,带来一丝灼热,“不过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罢了。前路漫漫,荆棘遍地。”
“至少,你点起了火,让很多人看到了路,也看到了希望。”姬问给自己也满上,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从此之后,你再非无名之辈。万宝阁、天工阁、盛德院……乃至十二正道中,必有多方邀约。资源、助力,不会少。”
“资源助力……”陈超摇摇头,眼中并无太多欣喜,反而有些沉重。
“姬兄,你可知,哪怕我将‘红星一号’的成本压到三十块下品灵石,对绝大多数凡人国度,对最底层的农户来说,仍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他拿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与无奈:
“一块下品灵石,在靠近修仙宗门的富庶凡人国度,能换到十倍于其重的黄金。三十块下品灵石,便是三百倍灵石重的黄金!
一个凡俗农夫,辛苦劳作一辈子,可能也攒不下其万分之一。
这‘红星’之光,眼下能照到的,恐怕还是那些本就有些家底的小型修仙家族、宗门外围的灵田,或是被大宗门选中作为‘试点’的幸运之地。”
姬问沉默地听着。他虽修无情剑道,但他理解陈超的理想与此刻的挫败感。
“这还只是开始。”陈超继续道,眼中燃起火焰。“‘灵枢内核’的潜力远不止于此。若能将其用于更复杂、更强大的傀儡,用于改良法器,用于优化阵法,甚至用于建造……
生产力的提升将是颠复性的。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呢?被傀儡代替的劳动者何去何从?
新的技艺需要新的知识体系,需要普及教育,需要创建标准,需要应对既得利益者的阻挠,需要平衡各方势力……这绝非一朝一夕,更非我一人之力所能为。”
他看向姬问,眼中带着寻求理解的坦诚:“李前辈今日邀我入崐仑,我拒绝了。非不知好歹,而是我清楚,我的战场不在那清静仙山,而在这纷乱红尘,在这最具体、最锁碎、也最顽固的人间事务里。我要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姬问静静地听着,直到陈超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你既已选此路,便无须回头,亦无须畏惧孤独。”
他举起酒碗,目光如剑,直视陈超:“我之剑,只问手中之理,心中之道。你之所为,是理,亦是道。他日若需剑锋开路,我在。”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承诺,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两个字——“我在。”
陈超怔住,看着好友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胸中块垒顿消,一股豪情与暖意油然而生。
他大笑一声,端起酒碗,与姬问重重一碰。
“好!有姬兄此言,纵是刀山火海,吾亦往矣!干!”
“干。”
两碗相撞,酒液激荡。清冷的月光下,两位道途迥异却心意相通的好友,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窗外,天机城灯火阑珊,远处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