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天机仙城那场轰动一时的“红星”发布会,已过去七日。
中土神洲西郸域,药王谷外门属地,“青芝山”灵药园。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与灵药混合的清新气息。
成片规划整齐的药田沿着平缓的山坡铺展,田垄间,零星可见身着灰色短褂的灵植夫身影,正弯腰侍弄着田间的“金线草”、“玉髓芝”等低阶灵药。
灵植夫老李,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株“金线草”叶片上沾染的夜露用特制的软毛刷拂去,又仔细检查了根部泥土的湿度和肥力。
他是这“青芝山”三号药园的老手,炼气四层修为,在此侍弄灵药已有十五年,经验丰富,手脚麻利,经他照料的药田,产量总能比旁人高出半成到一成,算是园中一把好手。
他直起腰,擦了把额头的细汗,环顾自己负责的这片药田。
十亩见方,种的都是“金线草”,长势喜人,金线般的叶脉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预估再有月馀便能达到最佳采收期。
按药王谷的规矩,他每月有十五块下品灵石的“保底”,交足宗门定额的灵药后,多馀的产量还能按市价七成折算成灵石给他。
以他的经验和这片药田的品相,这个月努努力,拿到手近三十块下品灵石不成问题。
在药王谷外门,这份收入,这份稳定,已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好差事”。
干的都是与灵植打交道的清净活计,还能攒下些灵石购买丹药,希冀有朝一日突破到炼气后期,甚至……搏一搏那缈茫的筑基机缘。
然而,此刻老李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反而眉头紧锁,眼神中透着一种与这片宁静药田格格不入的焦虑。
他左右看了看,见附近田垄无人注意,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早就备好的、用干净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掂了掂,又小心塞回怀中,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药园管事所在的青瓦小院走去。
管事姓王,筑基初期,是个面容严肃、身形微胖的中年修士。
此刻他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就着灵茶,慢悠悠地翻看着这个月各片药田的预估产量簿子。
“王管事,早。”老李站在院门口,躬敬地拱手,脸上堆起略显局促的笑容。
王管事抬眼瞥了他一下,鼻腔里“恩”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又落回簿子上,随意问道:“老李啊,你那片金线草,长势如何?这个月能交足额吧?”
“能,肯定能,还比定额能多出不少。”老李连忙应道,向前凑近两步,脸上笑容更盛,带着几分讨好。
“这不,刚去田里看了一圈,心里有数了,就来跟您老汇报一声。另外……另外……”
他左右看看,声音压低了些:“家里婆娘前几日做了些‘米糕’,用的是今年新下的灵米,又香又糯,知道您好这口,特地让我给您带点尝尝。”说着,手已摸向怀中那个布包。
王管事放下簿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说话。
他在这位置上坐了十几年,什么阵仗没见过?送点心是假,有事相求才是真。
老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动作却不停,取出布包,双手捧着递到石桌上,顺势还轻轻往前推了推。
布包入手颇有些分量。
王管事手指在布包上轻轻一按,隔着粗布,能清淅感觉到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硬硬的灵石棱角,约莫有四五十块。
他脸上神色不变,手指却收了回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老李啊,你在咱们三号园也干了十几年了,一向勤快,手艺也好。怎么,是家里有什么难处了?”
“没,家里都好,托您老的福。”老李搓着手,陪着笑,斟酌着词句。
“就是……就是我这腰啊,老毛病了,这几年越来越不中用。侍弄这精细灵药,弯腰多了,实在有些吃不消。
您看……能不能跟上面说说,给我换个……换个清闲点的活计?比如,去看守后山药库,或者去坊市铺子里打打杂什么的?”
“看守药库?坊市打杂?”王管事眉毛一挑,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老李。
“老李,你怕不是糊涂了?看守药库那是养老的闲差,油水也薄。坊市打杂更不必说,迎来送往,低声下气,哪有你在药田里自在,赚得还多?
你这手艺,不侍弄灵药,可惜了。腰不好?回头我让杂役房给你送点‘舒筋活络膏’去,管事房出的,效果不错。”
这就是婉拒了,还点出他“赚得多”,暗指他不该“不知足”。
老李心里一沉,知道不拿出点“硬货”是不行了。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轻轻推到赵管事面前。布袋口没系紧,露出几块晶莹的中品灵石。
王管事瞥了一眼灵石,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老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和玩味。
他伸手将灵石袋拢入袖中,点点头:“行吧,既然你身体不适,想去清静地方养养,也是人之常情。我回头跟上面说说,过两天给你调令。”
“多谢王管事!多谢!”老李连连作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又说了几句奉承话,这才躬身退出了执事房。
走出执事房,被外面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风一吹,老李才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原来刚才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回头看了看那一片片长势旺盛的药田,又望了望远处药库所在的那个偏僻山坳,眼中忧虑未减,反而更深了。
药库清闲是清闲,可一个月保底的灵石只有可怜的八块,几乎断了修炼的可能。
但老李心里盘算得清楚,留在药田,恐怕连这八块安稳灵石,也快拿不长了。
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在灵田边搭建的简陋木屋,刚推开门就听见背后有人叫自己,“老李?你这一大早慌慌张张的,干啥去了?”
问话的是老韩,也是炼气中期,比他晚几年进山,长相平平无奇,为人实在,几年前老李在深山里采药时被一头低阶妖兽袭击,还是老韩碰巧路过,扔了张火球符吓退了妖兽,把他背回来的。算是过命的交情。
“是老韩啊,没干啥,去王管事那儿说了点事。”老李勉强笑了笑,招呼道,“进屋坐坐?”
“行啊,正好歇口气。”老韩也不客气,跟着进了屋。
老李的屋子和他的人一样,简单、干净,除了一床一桌一柜,墙角堆着些农具和晒干的药草,别无长物。
老韩自己找了条板凳坐下,打量着老李有些发白的脸色,直接问道:“我看你从王管事院里出来,脸色就不对。是不是出啥事了?跟兄弟说说,是不是遇到啥事情了。”
老李沉默了片刻,看着老韩关切焦急的脸,想到对方当年的救命之恩,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是,要出大变故。天,要变了。”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老韩心里咯噔一下。
“我有个堂叔,你知道的,在谷外门‘庶务堂’当个小小的执事,筑基初期。”老李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风吹走。
“前几日,他宴请一位刚从‘天机仙城’参加完那‘十年论道大会’回来的金丹师叔。酒过三巡,那位金丹师叔感慨,说中土神州,怕是要迎来一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了。”
“天机仙城?论道大会?”老韩瞪大眼睛,“那跟咱们这些泥腿子灵植夫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老李苦笑,眼中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恐惧和认命的复杂神色,“那位金丹师叔说,大会上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一种叫‘红星一号’的傀儡,还有一种叫‘微纹灵阵’的新技艺。”
“傀儡?那玩意儿不是挺贵,还得用灵石驱动吗?跟咱们种地有啥关系?”老韩不解。
“贵?那是以前!”老李摇头,“这‘红星一号’,不一样。它用的那什么‘灵枢内核’,耗灵极少!少到什么程度?据说驱动它干一天农活,松土浇水播种,耗费的灵力,折算成下品灵石,连半块碎屑都不到!一块下品灵石,够它吭哧吭哧干上两三年!”
“两……两三年?!”老韩倒吸一口凉气,他是灵植夫,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一个不知疲倦、不会偷懒、精准稳定的劳力,成本低廉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那这傀儡,一定很贵吧?材料肯定稀有!”
“贵?”老李脸上的苦笑简直要溢出来。
“最要命的就是这个!炼制那内核最难的部分,是图纸,是那‘微纹灵阵’的刻画方法!
可你知道那创造出这傀儡的奇人做了什么吗?他当场就把最内核的图纸、阵图,公开了!不要钱,白送!”
“什么?!”老韩猛地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的水碗,水洒了一地他也顾不上,“公……公开了?白送?他图什么?!”
“图什么?我也想知道!”老李叹道,“消息已经传开了。万宝阁、天工阁、盛德院,还有那些大宗大派,只要有点炼器底子的,现在怕是都在研究那图纸,准备开炉炼制那‘灵枢内核’了!
那内核用的材料,不是什么天材地宝,就是些精炼过的普通金属和导灵材料,成本低得很!一旦大规模开造,价格能压到多低,你想都不敢想!”
老韩脸色开始发白,他隐隐明白了。“那……那傀儡……”
“傀儡躯壳更简单,就是些铁木杆子、齿轮铰链,炼气中期的工匠看着图纸都能组装!”老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斗。
“我堂叔听那位金丹师叔估算,一个完整的‘红星一号’傀儡,若是能量产,不算内核,成本不过几块下品灵石。
内核就算一开始贵点,但随着会造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会飞快掉下来。总价,很可能不超过二三十块下品灵石。”
“二三十块下品灵石……”老韩喃喃重复,手脚冰凉。
那差不多就是他,或者老李,一个月的全部收入。
“一个只需要投入一次,大约相当于你我两个月工钱,之后三年才需要一块下品灵石维持,不知疲倦、精准高效、能顶至少三五个壮劳力的傀儡……”老李看着老韩,缓缓问道。
“老韩,如果你是管着几百上千万亩药田的总管事,甚至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你会怎么选?是继续雇佣我们这些要吃饭、要休息、会生病、会偷懒、月月要发灵石的灵植夫,还是去买这些傀儡?”
老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答案,显而易见。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到那时候,大片大片的灵田,可能只需要寥寥几个修士甚至凡人,日常看看那些傀儡有没有异常,补充点灵石碎屑就行。”
老李的声音空洞,“而咱们药王谷山门附近,最不缺的,就是那些出身修仙家族、却无灵根、渴望一份体面清闲工作的凡人。这种活,他们抢着干。”
木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药田,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一种延续了无数年的生存方式,奏响最后的挽歌。
良久,老韩才涩声问道:“那……那咱们怎么办?就……就这么等着被赶走?”
“等着?”老李摇摇头,“我这不是在给自己找后路么?看守药库虽然清苦,好歹是个正式编制,一时半会儿动不到那里。
趁着现在消息还没完全传开,管事们还没反应过来,赶紧调过去,先占个坑。
哪怕一个月只有八块灵石,好歹饿不死,还有点时间想想别的出路。”
“别的出路……”老韩失魂落魄地重复着。
“实在不行……”老李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认命,“我家里那口子,做得一手好灵谷点心。等真到了那天,我就用这些年攒的灵石,在谷外坊市盘个小铺子,卖早点去。虽然辛苦,赚得少,总归饿不死一家人。”
老韩闻言,更是绝望。他连这点手艺和积蓄都没有。
“老韩,”老李拍了拍这位老友的肩膀,低声道,“这事,我也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才跟你说。信不信由你,早做打算吧。这风,已经起了,很快就会刮到咱们这儿。炼丹炉一改,药王谷能崛起。这傀儡一现世……唉。”
两人相对无言,茅屋中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灵田中微风拂过药草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灵植夫劳作时发出的轻微响动。
老韩浑浑噩噩地离开了老李的木屋,走在田埂上,看着那些他伺候了小半辈子的、绿意盎然的灵植,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和不真实。
远处,有相熟的灵植夫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麻木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