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德罗汉话音落下,殿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响起整齐而庄严的诵佛之声:“阿弥陀佛!弟子等谨记法旨!”
声浪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撞在古老的石柱与墙壁上,又反弹回来,仿佛无数个声音在应和。
那尊“万法真如像”散发的柔和光晕,似乎也随之明亮了一分,将殿内映照得更加温暖肃穆。
慧德罗汉微微颔首,继续道:“为落实今日辩经所悟,自明日起,寺中将有三项新规试行——”
“其一,于各分院设立‘疑难决事堂’,凡遇戒律规程与实情、慈悲之心难以两全之事,可提交此堂,由院首、长老会同三位以上不同院弟子共议,必要时报请罗汉堂裁决。务求不偏执一端,兼顾法理人情。”
“其二,修订《下院监察条例》,增补‘随机暗访’、‘民众访查’条款,达摩院、戒律院需定期派员,不预先通知,深入各下院及附属势力,尤其关注收养、教化、民生相关事务,察访实情,直报总寺。”
“其三,自明年起,于寺内开办‘行脚僧团’,选拔优秀弟子,由长老带队,游历四方,不唯参访名山古刹,更需深入市井乡村,体察民间疾苦,于红尘中磨练心性,验证所学。”
殿内众僧,无论此前持何观点,此刻皆展现出心悦诚服。
“年末辩经,至此圆满。” 慧德罗汉最后合十一礼,声音温和而坚定。
“愿诸位弟子,以此为新起点,精进不懈,光大我佛门。”
“谨遵法旨!阿弥陀佛!” 众僧再次齐声诵念。
钟声适时响起,悠长沉厚,共九响,宣告着持续一整日的年末大辩,正式落下帷幕。
殿门缓缓开启,暮色与雪光一同涌入。
僧众们鱼贯而出,神色或沉思,或振奋,或恍然,显然都从今日的激辩与最后的定论中,各有所得。
访客们也随着人流走出,低声交谈。
青玉随着人群,缓步走出大雄宝殿。殿外寒风扑面,带着雪后的清冽,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温热与澄明。
今日所见所闻,对他而言,收获远超预期。
不仅是对佛法、对组织治理有了更深的理解,那“万法真如像”散发出的、源自炼虚古佛的玄妙道韵,也让他对更高层次的力量有了一丝模糊的感悟。
“青玉道友!留步,留步!”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
青玉回头,只见慧明罗汉拎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地从殿内走了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惫懒笑容,仿佛刚才那庄严法会与他无关。
“大师。” 青玉拱手。
“走走走,这儿人多眼杂,说话不便。去我那院子,刚得了两坛好酒,正好下酒菜也凉了,咱们边喝边聊!”
慧明罗汉不由分说,一把揽住青玉的肩膀,拖着他便往寺院深处走去。
虽然以青玉的身高,他这动作有点勉强。
再次来到慧明罗汉那处充满酒肉气的别致小院,石桌上果然已经摆上了几样简单的素斋,还有两只泥封未开的酒坛,酒香隐隐透出,确是佳酿。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慧明拍开泥封,给两人各自倒上一大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荡漾,香气扑鼻。
“来,先走一个!庆祝你这‘有缘人’没被那群光头吵昏头!” 慧明举起酒碗,嘿嘿笑道。
青玉也不推辞,与他碰了一下,仰头饮尽。
酒液辛辣醇厚,一股热流直冲腹内,驱散了冬夜的寒气。
“痛快!” 慧明抹了把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青玉。
“怎么样,小鳄鱼,看了我万福寺这帮秃驴吵了一天架,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佛门也就那么回事,乌烟瘴气的?”
青玉放下酒碗,沉吟片刻,缓缓道:“大师说笑了。今日辩经,令晚辈获益匪浅。贵寺能直面疮痈,不避矛盾,广开言路,于激辩中寻出路,这份胸襟与智慧,令人敬佩。”
他顿了顿,继续道:“尤其是那‘万法真如像’,玄妙非凡,仅是静观,亦觉心神澄澈,对天地规则的感悟似乎都清淅了一丝。炼虚古佛遗泽,果然非同凡响。”
“嘿嘿,算你小子有眼光!” 慧明罗汉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又灌了口酒。
“那破石头象是有点门道,不过也就对你们这些刚化神、需要夯实感悟的小家伙用处大点。像佛爷我,早就看腻了。
至于寺里这些事……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水至清则无鱼。
但只要大方向不错,底盘够稳,有点杂音、闹点矛盾,也不是坏事,总好过一潭死水,表面光鲜内里烂透。
今天这场辩经,算是把淤积了几年的脓血挤出来些,又开了新方子,后面就看疗效了。”
他话题一转,饶有兴趣地问:“说说你吧,在我这和尚庙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你那什么什么记写得咋样了?
接下来有何打算?不会真想在我这儿剃度出家吧?那我可不敢收,你这杀性,当不了和尚。”
青玉闻言失笑,摇头道:“《七洲游宴记》关于嵩国与万福寺的章节,尚需几日润色。
至于打算……确有一事。晚辈准备,过些时日,往中土神洲南郸域走一遭,拜访一下玉清道宗。”
“玉清道宗?” 慧明罗汉挑了挑眉,“那群牛鼻子?你去那儿作甚?他们可不象佛爷我这么好说话,规矩大得很。”
青玉在慧明面前并无太多隐瞒,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年晚辈在万辜洲时,曾与九幽门结下因果,彼时多亏万兽宗、南符阁的道友相助,更承蒙玉清道宗出手,牵头清扫九幽门在万辜洲的势力,方得安宁。
虽未直接蒙受道宗恩惠,但此等维护正道之举,间接也算有恩于晚辈。
既已来中土,顺路前往拜会,略表谢意,也是应有之义。
再者,道宗乃道门魁首,底蕴深厚,晚辈对道法亦有些兴趣,想去见识一番。”
他将当年玉山镇之事,以及后来从陈渊、林婉儿处听说的,玉清道宗牵头清剿九幽门势力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略去了自身具体所为。
慧明罗汉听完,啃着一条不知哪里变出来的卤鸡腿,含糊道:“哦,那档子事啊,佛爷我好象有点印象。九幽门那帮地老鼠,是越来越不安分了。玉清道宗出面清扫,也是分内之事。不过……”
他忽然停下咀嚼,歪着头算了算日子,脸上露出捉狭的笑容:“我说青玉道友,你现在去,怕是要吃闭门羹哦!”
“哦?此话怎讲?” 青玉疑惑。
“你看啊,现在都腊月廿八了,再过两天就是年关。” 慧明扳着油乎乎的手指头算道。
“玉清道宗那帮牛鼻子,最重传统礼仪。每年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七,是他们闭观祭祀、鸣钟祈福的日子。
整个山门大阵全开,谢绝一切外客,门人弟子也基本不出,专心内部的祭典和清修。
你这会儿跑去,别说拜访了,连山门百里之内都未必能靠近,靠近了也没人搭理你,搞不好还被巡逻弟子当成可疑分子盘查。”
青玉一愣,他倒忘了这茬。
修士虽不似凡人那般看重年节,但许多传承悠久的宗门,尤其像玉清道宗这样的道门正统,确实保留着许多古老的祭祀传统。年关闭观,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啊,” 慧明罗汉凑近了些,挤眉弄眼道。
“大过年的,跑去找冷脸道士多没劲?不如就留在我这儿,咱们一起过年!
别看我这儿是和尚庙,年节里素斋花样更多,滋味都不错!
等过完年,佛爷我亲自带你走一趟中天域,保准让你不虚此行!”
“中天域?” 青玉心中一动。中天域乃中土神洲内核,天机阁总阁所在,亦是古华界消息、资源、强者最为汇聚之地。他早有前往一观的打算。
“嘿嘿,没错!” 慧明罗汉眼中闪着光,压低声音道,“明年,也就是古华历5515年,正月十五过后,中天域有一场盛会——‘正道十年论道大会’!
这可是不对外公开的,只有咱们中土神洲有头有脸的正道势力,还得是有渠道的,才能知道具体时间和地点。”
“论道大会?” 青玉好奇。
“说是‘论道’,其实就是比试!比武!论法!” 慧明解释道。
“由天机阁牵头操办,十年一次,只允许金丹、元婴两境的后辈弟子参加。
而且,为了防止有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规矩定得死,每个修士最多只能参加三届!
换句话说,比的就是各宗各派最近这二三十年间,培养出的新生代顶尖力量!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他喝了口酒,继续道:“到时候,三大仙宗、十二正道宗门,还有那些规模稍小但在某方面有独到之处的宗门,都会派精锐弟子参加。
那也是年轻一辈顶尖天才汇聚的场合,斗法、辩论、破阵、制符、炼丹……各种比试花样繁多,精彩得很!也是各宗暗中较劲、展示肌肉、 相互交流的重要场合。”
“你不是想去玉清道宗拜访吗?” 慧明嘿嘿一笑。
“等到论道大会的时候,玉清道宗肯定会派内核弟子、甚至可能有长老带队前去。
你跟着佛爷我,混进会场,找机会跟他们搭上话,说明来意,岂不比你现在贸然上门吃闭门羹要方便得多?
而且,在那种场合结识,也算有个由头,以后再去拜访,人家也不会觉得太突兀。
说不定,还能顺便看看热闹,瞧瞧如今正道年轻一辈都是些什么成色。”
青玉闻言,心中迅速权衡。慧明罗汉的提议,确实比他自己现在跑去南郸域要稳妥、高效得多。
既能达成拜访道宗的目的,还能见识十年一度的正道盛会,更能与这位深不可测的罗汉多相处一段时日,增进了解。
至于留在万福寺过年,似乎也并无不可,正好能将《七洲游宴记》相关章节完善。
“大师考虑周全,晚辈受教。” 青玉拱手道谢,随即笑道,“只是要在贵寺叼扰至年后,还要劳烦大师引路,晚辈实在过意不去。”
“嗐!说这些见外话作甚!” 慧明罗汉大手一挥,满不在乎。
“佛爷我看你顺眼,这点小事算什么?再说了,我一个人过年也无聊,有你做个伴,还能多个人喝酒!
就这么说定了!留在寺里过年,年后跟我去中天域看热闹!”
“那就躬敬不如从命了。” 青玉含笑应下,举起了酒碗,“预祝大师,新春吉祥。”
“嘿嘿,同喜同喜!祝你早日写完你那本馋死人的书!” 慧明罗汉大笑着碰杯。
两人就在这寒夜小院中,就着简单的酒菜,谈天说地,时而论及今日辩经的细节,时而说起中天域的趣闻,时而交流些修行感悟。
雪不知何时又悄悄飘落,落在院中竹叶上,沙沙轻响,衬得院中灯火与笑语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