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五月初四卯时,陕西澄城县衙后院,晨光熹微,露水浸润着庭院角落几株倔强的番薯藤叶。正堂内,烛火通明。即将卸任的知县周显谟,正与继任者——一位年约四旬、面容精干的官员,伏案于堆积如山的文书前。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新旧交替的凝重。
“这一页,”周显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布满薄茧的食指划过《澄城农桑册》上密密麻麻的记录,最终停在用朱砂圈出的几行字上,“记的是去岁冬,第一批流民落户后,领了薯种,开垦城西盐碱地,共一千二百户。今春回报,亩产稳定在三十石上下,远超黍麦。”他指尖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澄城能有今日局面,‘天启仙根’居功至伟。”
继任者凝神细看,频频点头,眼中流露出钦佩与压力。
周显谟又翻过几页,指向另一处朱批:“这是《番薯耐旱栽培法》的试行记录,结合本地沙土、少雨的特点做了些调整。”他从案头拿起一本薄薄的、墨迹犹新的手抄本,郑重递过去,“这是我亲手抄录的副本,里面还附了张图。”他展开一张绘在麻纸上的“盐碱地改良示意图”,线条虽简朴,却清晰标注了开沟排碱、深翻掺沙、施用草木灰等关键步骤。“归德府刚遭了水患,涝后土质恐有板结、返盐之虞。这套法子,澄城淌过路,或许能帮你们少走些弯路,早些让那‘仙根’在归德扎下根来。”
继任者双手接过,如获至宝:“周大人心系农桑,泽被后任,下官感激不尽!定当谨守澄城基业,不负大人心血!”
此时,两名亲信抬着一个沉重的防潮木箱进来,轻轻放下。着醒目的红纸标签:“澄城优选·耐涝品种壹号”。周显谟起身,亲自打开箱盖。里面是用干草和棉絮精心分隔包裹的、个个饱满紫红的番薯块茎,散发着泥土与生命的气息。他拿起一个掂了掂,又仔细检查了包裹的厚实程度。
“这样的箱子,一共二十个。”周显谟合上箱盖,语气严肃地叮嘱亲信,“路上务必小心,车马需稳,用厚棉絮裹紧箱体,防潮防压!到了归德府衙,第一时间开箱,选干燥通风处,摊开晾晒三日,散尽湿气,方可下种!记住,一颗薯种,便是秋后几十石粮,马虎不得!”
亲信肃然领命:“大人放心,小的们定当性命相护!”
交代完毕,周显谟的目光落回案头那份摊开的吏部调令文书上。“调河南归德府通判,掌农桑,三年轮换”的字样,在烛光下格外刺眼。他沉默片刻,对着继任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混杂着功业未竟的遗憾与洞悉世事的无奈:“陛下此番调我去归德,一半,是因澄城这番薯种得好,想让我把这‘仙根’也种到黄泛区去;另一半……”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怕是因为‘外戚’二字。周妃在宫里有了身孕,按祖制,我这做爹的,便不宜再在陕西这等近畿要地掌印了。避嫌罢了。”
他拍了拍继任者的肩膀,眼神诚挚:“你守好澄城这摊子,把番薯种得更好,让更多的流民有地种、有饭吃,比给我摆什么饯行宴、送什么程仪都实在得多!澄城,就托付给你了。” 说完,他不再看那吏部文书,转身大步走向门外等候的车马,背影在晨光中透着一种卸下重担又肩负新责的复杂况味。
辰时的太和殿东暖阁内,檀香清幽。朱由校刚批完几份急奏,东林党魁、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便手持一份奏疏,肃容入内。
“臣高攀龙,有本启奏陛下。”高攀龙声音清朗,双手将奏疏高举过顶。王安上前接过,呈于御案。
朱由校展开,正是那份《洪武祖制考》。高攀龙引经据典,文辞铿锵:“…臣稽考洪武旧制,有‘后妃之父兄子弟,毋任原籍及邻境要职’之明训!今周妃身怀龙裔,其父周显谟官居陕西澄城知县,虽为下僚,然澄城流官不可久任,更兼农桑重地,周妃有孕在身,外戚之嫌不可不避!为杜流言,彰陛下圣德,臣伏请陛下,速调周显谟离陕,迁转他省闲职,以全祖制,安人心!”
奏疏条理清晰,字字紧扣“祖制”与“避嫌”。暖阁内一片寂静,户部侍郎侍立一旁,屏息凝神。
朱由校目光在奏疏上缓缓移动,脸上看不出喜怒。片刻,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在那份措辞严谨的奏疏末尾,落下了笔力千钧的批语:
“周显谟功在农桑,澄城流民得安,薯粮丰产,此乃实绩,非因女贵!然祖宗成法,朕亦当恪守。着调周显谟为河南归德府通判,专司农桑水利,不涉地方军政刑名!三年为期,期满轮换!”
批罢,朱笔搁置。他并未看高攀龙,而是直接转向王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旨户部:即刻拨付库银两千两,专款发往归德府衙。此款专用于番薯试种推广,由归德府通判周显谟全权调度支配!若有挪用、克扣,户部与归德知府同罪论处!”
户部侍郎心头一震,连忙躬身:“臣遵旨!即刻拟文!”他迅速走到一旁书案,提笔疾书。朱笔在户部公文上再次落下:
“着归德府衙全力配合通判周显谟番薯推广事,即刻划拨城郊官荒地五百亩,设为‘番薯试验田’!凡流民自愿参与耕种者,由府库按日支粮二升,以为工食之资!”
高攀龙看着朱由校的御批和户部紧随其后的公文,脸色几度变幻。皇帝既全了他“避嫌”的面子,调离陕西,降职通判,不涉军政,又牢牢抓住了“农桑实务”的里子,专款专用,专司其职,流民以工代赈。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未能再言,只能深深一揖:“陛下圣明烛照,臣…无异议。” 辰时的博弈,在皇帝对“祖制”与“实务”的精准拿捏下,尘埃落定。
巳时,承乾宫内,药香袅袅。周妃半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小腹已微微隆起。贴身侍女芸香捧着一封家书,轻声念道:“…吾女安心,为父已备妥薯种,不日启程赴任归德。此薯乃澄城精选耐涝良种,纵水浸三日亦能成活。归德水患方过,此薯正当其时。勿念父身,唯愿吾女与腹中皇嗣安康…”
周妃听着,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素手轻轻抚摸着微隆的小腹,仿佛在与腹中孩儿分享这份来自宫外的关切。“爹爹还是这般操心实务,”她轻声道,“归德涝过,这耐涝的薯种,确是及时雨。”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芸香道:“前日范妹妹来探我时提起,她父亲锦衣卫佥事范守道因公务之便,查勘过归德地况,说那边多沙质土,蓄水保肥差些。她特意提醒,种薯时若能多掺些草木灰,既能增肥,又可中和土性,于薯根有益。芸香,你把这番话也写进回信里,让爹爹知晓。”
“是,娘娘。”芸香应声,走到一旁书案,提笔蘸墨。
与此同时,钟粹宫内。范慧妃正端坐案前,仔细整理着几份盖有特殊印记的文书——那是她父亲范守道通过隐秘渠道递入宫中的密报摘要。一名承乾宫的小宫女捧着周妃的回信匆匆而入。范慧妃看过周妃的信,得知她已将草木灰之议转告其父,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她对送信的小宫女道:“回去禀报你家娘娘,就说我知道了。再告诉她,家父范佥事前日密报中也提及,归德府驿丞奉府衙之命,已开始征调民夫,清理城西那片预留给‘番薯试验田’的荒地了。万事俱备,只待周大人的薯种一到,便可开犁下种。” 她的话语,巧妙地将父职之便探得的消息,转化为对姐妹的宽慰和对周显谟的支持。
申时的河南归德府城西,一片荒芜的滩涂地上,此刻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归德府驿丞挽着袖子,亲自指挥着上百名征调来的民夫,挥汗如雨地清理着淤积的泥沙、碎石和枯枝败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快!这边再挖深些!按周大人那边传来的法子,沟要深,排水才畅!”驿丞指着旁边堆积如山的灰黑色粉末,“草木灰!按每亩三担的标准,均匀撒下去,拌进土里!周大人带的薯种可是宝贝,据说在水里泡上三天都不死!咱们把这五百亩‘试验田’整好了,秋后收上来的番薯,能救活多少人命啊!”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望着插在地头那块写着“番薯试验田”的粗糙木牌,眼中充满了希冀。
与此同时,归德府城一隅,外表不起眼的锦衣卫千户所内,气氛肃杀。千户李信一身便装,目光如电,扫视着面前十名精悍的便装缇骑。他手中捏着刚刚由司礼监快马密送到的、盖有皇帝宝玺的密令抄件。
“都听清楚了!”李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一般的冷硬,“周显谟周通判,奉圣命来归德专司番薯推广,安顿流民。这是陛下的心头肉!张、刘那两条地头蛇,囤了八万石粮食,把米价抬到天上,就等着看流民饿死,看朝廷的笑话!他们敢动周大人一根汗毛,敢动试验田一颗薯种,就是找死!”
他抖了抖手中的密令:“陛下有旨:周大人到后,咱们的人,明里暗里都给我支棱起来!重点盯死张、刘两家!只要他们敢伸爪子阻挠种番薯,敢散播谣言,敢克扣流民工食,”他眼中寒光一闪,“立刻拿下!记住,要抓现行,要人赃并获!该搜的证物,该拿的口供,一样不能少!别给朝里那些吃饱了撑的东林清流留下任何弹劾周大人、攻讦厂卫的口实!听明白没有?”
“明白!”十名缇骑齐声低喝,杀气内敛。
“去准备吧,周大人的车队,快进河南了。”李信挥挥手,缇骑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散去。
酉时,乾清宫西暖阁内,烛火通明。巨大的御案上,左右分置两幅舆图。左边是河南归德府的详图,上面已用朱笔圈出了试验田位置、流民聚落和张刘粮仓;右边则是辽东及漠南草原的形势图,一份来自辽东经略衙门的塘报摊开在旁边:“…建奴因贝勒阿巴泰阵亡、大贝勒代善右臂重伤未愈,兼之粮秣不足,已暂停对辽东之攻势,转而集中兵力,北掠察哈尔诸部,抢夺牛羊马匹,以充饥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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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的目光在两幅图之间来回逡巡,如同一位掌控棋局的国手。他提起朱笔,在周显谟那份言辞恭谨、感恩戴德的谢恩折子上,又添了几行批语:
“番薯长势,自下种之日起,每十日一报!具文详述苗情、墒情、虫害及流民用工情形。此报由归德锦衣卫千户李信亲封,直递司礼监王安处!不得经归德府衙任何官员中转!凡参与种植之流民,劳作满三月无过者,免其全家半年徭役!钦此。”
将折子递给王安,朱由校的目光重新落回辽东塘报上,沉吟片刻,决然道:“传旨兵部、户部:从辽东前线军粮储备中,即刻匀出精米三千石!火速运往河南归德府!”
王安笔下一顿,愕然抬头。动边军粮储,非同小可!
朱由校看穿他的心思,冷声道:“名义上,就说是‘朝廷体恤归德番薯种植户艰难,特拨军粮助其度荒,待秋收后以番薯折抵归还’。实际上,”他手指重重戳在归德舆图张刘粮仓的位置,“这三千石军粮一到归德,立刻由周显谟主持,平价甚至低价售与参与种植的流民!给朕狠狠地压一压那两家囤积居奇的粮价!让流民知道,跟着朝廷种番薯,立刻就有饭吃!”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如炬,扫过北方的草原与南方的沃野:“北边的建奴,用刀枪防他们抢粮;南边的归德,就用番薯去堵饥民的嘴!这天下,两端都得给朕稳住!番薯种下去,流民安定下来,归德稳了,朕才能腾出手,专心对付北边的豺狼!”
王安迅速记录完毕,又呈上一份小小的密报纸条:“万岁爷,这是范守道范佥事刚递进来的补充消息。”
朱由校接过一看,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归德流民间已风传‘澄城番薯亩产三十石’、‘周青天带仙种来救命’,翘首以盼,民心可用。”
看着这行字,朱由校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真正畅快而笃定的笑容:“民心…民心比什么刀枪密令都管用!周显谟这步棋,朕算是落对了!”
朱由校移驾钟粹宫。范慧妃早已屏退左右,待帝驾坐定,她自内室捧出一个密封的铜匣。开启铜匣,里面是一份盖着鲜红“北镇抚司印”的密信,还有一卷绘制精细的《归德府流民聚落与官私粮仓分布图》。
“陛下,”范慧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谨慎,“家父奉旨暗查归德府情势,已有半月。此乃密报。”她将图在案上小心展开,指尖点向图中用朱砂圈出的几处,“归德黄泛区内,聚集无籍流民已逾五千之众,嗷嗷待哺。而城中张、刘二姓豪绅,”她的指尖移到图中标注清晰的几座大仓,“勾结府衙仓曹,借‘防流民生变、囤粮备荒’之名,实则以权谋私,大肆囤积居奇!两家合计囤粮竟达八万石之巨!致使归德府米价飞涨,已至二两白银一石!流民怨声载道,几近沸腾,恐生大变!”
朱由校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刺在图上那两个醒目的“张仓”、“刘仓”标记上。“八万石?好大的胃口!”他声音低沉,蕴含着风暴,“这两家,可是与朝中东林那位‘清流砥柱’周宗建往来甚密?仗着朝中有人,就敢如此肆无忌惮,鱼肉乡里,视朕的‘以工代赈’、‘番薯安民’之策如无物?!”
他猛地抬头,对侍立一旁的王安道:“即刻传旨归德府锦衣卫千户所千户李信:自周显谟抵达归德之日起,归德府锦衣卫缇骑,悉听周通判调遣!凡有胆敢阻挠番薯试验田划拨、种植,或私藏、哄抢薯种者,无论身份,先行锁拿,再行禀报!若张、刘二姓豪绅,胆敢从中作梗,抗拒官府推广番薯、安顿流民之政令,”朱由校的指尖重重敲在粮仓标记上,一字一顿,“许李信便宜行事,不必再报,直接查抄其粮仓!所抄没粮米,即刻充作流民口粮与种植工食!朕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朕的刀快!”
范慧妃适时补充,声音依旧平稳:“家父密报中提及,归德锦衣卫已摸清张、刘两家粮仓守卫布置及换班时辰,所有暗道、夹墙亦已标注在另册。只要陛下有旨,缇骑可随时配合周大人行动,确保万无一失。”她抬眼看向朱由校,带着一丝恳切,“家父还让臣妾转禀陛下,他已密令归德卫所心腹,暗中保护周大人安全。周大人甫到任地,人地生疏,恐遭刁难,不得不防。”
朱由校眼中寒意稍敛,颔首道:“范佥事思虑周全。让你父亲盯紧些,务必确保周显谟能顺顺利利地把番薯种下去!这才是安民固本的头等大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暮色四合,紫禁城的飞檐斗拱在夕阳余晖中勾勒出雄浑的轮廓。从陕西澄城启程的薯种车马,正碾过中原的驿道;归德城外的荒地上,草木灰混入了新翻的泥土;锦衣卫的缇骑,在暗影中磨亮了锁链与腰刀;而辽东边关的烽燧,依旧在暮色中沉默地伫立。帝国的巨轮,正沿着“农桑实务”这根看似平凡却至关重要的主轴,在皇权、文官、厂卫的精密协同与制衡下,沉稳而有力地向前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