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泉州知州温如晦收到一封匿名信。
信是清晨出现在他书房案头的,守夜的衙役说没见到任何人进出。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了三件事:其一,两月前与倭人的军火交易,漕帮留有详细账目,其中涉及几位朝廷要员;其二,三年前与海沙帮的火并,是海沙帮先劫了漕帮押运的官盐,漕帮是自卫;其三,漕帮掌握京师至福建沿路的水匪海寇线索。
信的末尾,只有一句话:“江湖事,江湖了。若大人执意追究,漕帮能做到如今,京中也不是无人可依。”
温如晦看完信,脸色铁青,在书房里踱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他将信凑到烛火上烧了,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这漕帮,真是藏龙卧虎啊。
军火案竟然涉及吴皇后娘家人,他已然能想到,若自己执意督办此案,最后绝对是不了了之。
过刚易折,若是太激烈的手段惩治漕帮及其背后涉案官员,那自己这泉州知州恐怕也做不长久,为民生谋利之初衷也便成空谈。
温如晦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老树,心中盘算。若他清查漕帮,无疑会牵扯到那几家勋贵,漕帮的垄断地位也受到冲击,届时必生乱子。所以要先敲打敲打,若能拿住把柄,将来也好控制。
可若是漕帮拼个鱼死网破,势必引起朝廷震动,朝中秦党一派还不将自己拆吃入腹……
温如晦打了个寒颤。
正思忖间,唐仲英匆匆进来,低声道:“大人,刚接到消息,漕帮副帮主姚青山三日前一早启程,往京城去了。”
“京城?”温如晦眉头一皱,“他去京城做甚?”
“说是去‘陈情’。”唐仲英道,“还带了两口大箱子,看分量,不轻。”
温如晦心中咯噔一下。陈情?向谁陈情?无外乎自己的顶头上司……
“还有,”唐仲英继续道,“漕帮那边放出风声,说是在外海发现了一伙海寇的踪迹,疑似与近来几起商船被劫案有关。叶流芳已修书给福建水师,表示愿协助剿匪。”
温如晦沉默了。漕帮这是在给他递台阶——若他不再追究军火和火并的事,漕帮就送他一桩剿匪的功劳,大家相安无事。若他执意追究,那漕帮就……,再让姚青山去京城“陈情”,至于陈情的内容是什么,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好一个以退为进,软硬兼施。
“大人,我们……”唐仲英试探着问。
温如晦摆摆手,疲惫地坐回椅中:“让下面的人,漕帮的案子……先放一放。另外,给福建水师去个公文,就说本官已接到漕帮线报,将全力配合剿匪事宜。”
“是。”唐仲英应声退下。
书房里重归寂静。温如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他忽然想起去年他离京赴任泉州时,途经绍兴府,郦老太师赠己“三忍”,如今不过半载,言犹在耳,自己却当真一一遭遇考验。
忍贫、忍怒,二者自己自认做的还好,至于这其三“忍疑”,若朝廷听信奸佞之言,一纸诏书,自己这泉州知州便休矣,何谈为民请命之初衷?
好友虞允文也曾来信告诫:“为官之道,在于平衡。既要懂得借势,也要懂得留一线。江湖之人,虽不登大雅之堂,却也有其生存之道。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
如今看来,漕帮不是兔子,是头懂得藏起爪牙的狼。
又过了五日,姚青山风尘仆仆地从京城回来了。
他带回的消息让叶流芳松了口气——吏部侍郎董大元那边,收下了漕帮的“心意”,并表示漕运乃国之大计,当以稳定为重。至于温知州那边,董侍郎会“适当提醒”。
连仲明听到这消息时,正在自己的小院里修剪一盆兰花。他放下剪子,接过阿青递上的锦囊,取出那枚玉佩,脸色苍白,抓住阿青的手问:“相……相爷,可……可有带话……给我?”
阿青被连仲明抓的手腕生疼,可看到连先生失态的样子,也不敢甩开。
“有,有带话,”
“说了什么?”还未等阿青回答,连仲明便急切地问。
“相爷说‘见字如晤’。只这四个字。”
连仲明失魂落魄地松开阿青,边往屋内走,边喃喃自语“定是找到我的清儿了”,神情落寞又孤寂,那微驼的背,看得阿青心里一揪一揪地生疼。
阿青在他后面开口:
“先生,相爷还让带话给您,”阿青低声道,“说过去的事,该放下的就放下。执着于往事,只会蒙蔽双眼,看不清前路。”
连仲明的手微微一顿,良久,才淡淡道:“知道了。你一路辛苦,去歇息吧。”
阿青退下后,秦仲明独自站在院中,眼神恍惚。
该放下的就放下?
谈何容易。
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被那家人打死后,他跪在母亲的尸身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继父拖着病体来找他,老泪纵横:“明儿,你娘拼了命也要你活下去,你不能辜负她啊……”
想起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不知所踪,秀美温柔的妻子,尸体被水泡得浑身肿胀,早已没了往日美丽的模样……
想起生父的老仆找到他时,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少爷,老爷临终前一直念着您,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懦弱,不敢认您和夫人……”
想起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闯进家门,抢走生父留给他的钱财,将继父推倒在地,扬长而去。继父本就体弱,那一推,便再也没能起来。
想起自己走投无路,在河边想要一跃而下时,被秦桧手下救下。那个据说是他的族兄的秦桧,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死很容易,活着报仇才难。你若真想对得起你娘,对得起你继父,就好好活着,活得比那些害你们的人都好。”
于是他跟着秦桧去了京城,做了他的幕僚。他知道秦桧与自己生父家里那些兄弟们有嫌隙,又不好亲自动手,救自己也是有所图吧。
那时的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报仇,能让仇人付出代价便好。
秦桧教他权谋,教他算计,教他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他学得很快,因为他心中有一团火,一团名叫仇恨的火。
他在秦桧身边一待便是十几年,期间,他慢慢谋算,让那些兄弟子侄们自相残杀,最终生父一脉,除了他,家破人亡。
然而,他并无大仇得报之后的释然,反而觉得百无聊赖,日渐消沉。
直到三年前,秦桧将他派来漕帮。
“仲明,你在京城,在我身边,永远只是秦桧族弟,右相幕僚。”那时秦桧对他说,“但江湖不一样。江湖不论出身,只论本事。你去漕帮,帮我看着江南漕运,也给自己谋一条出路。”
他明白秦桧的意思。在朝堂,他永远摆脱不了“私生子”的出身,永远会被人指指点点。但在江湖,在漕帮,他可以凭自己的才智,赢得尊重,赢得地位。
这三年,他确实做到了。叶流芳敬他,姚青山服他,漕帮上下都尊他一声“连先生”。可每当夜深人静,他仍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母亲冰凉的尸身,梦见继父死不瞑目的眼睛,梦见妻子责怪他为何不去找孩子们。
放下?如何放下?
连仲明握紧了手中的玉佩,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玉佩收入怀中。
至少现在,他还有事要做。
秦桧送来玉佩,他很清楚,他要有足够的筹码,才能换得去看女儿的条件。
泉州温如晦只是暂时退让,漕帮的危机并未真正解除,只是从明处转到了暗处。
而他,必须为漕帮,谋一个真正的安稳,这期间,还要为秦桧谋得巨利。
远处传来漕帮弟子操练的号子声,浑厚有力,在这江南的暮色中传得很远。连仲明转身回屋,摊开纸笔,开始写下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福建水师一位故交的。当年他在京城时,曾帮那人解决过一桩麻烦。如今,是时候请他还个人情了。
信写得很简单,只说了两件事:其一,漕帮愿为水师剿匪提供一切协助;其二,剿匪之功,全归水师,漕帮分文不取,只求一事——请水师在适当的时候,在温如晦面前,为漕帮美言几句。
有时候,一句好话,比千两黄金更有用。
连仲明封好信,叫来一个心腹弟子,吩咐他快马送去福州。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
母亲,玉琇,继父,你们在天有灵,看着吧。我会找到两个孩儿,一家团聚,会好好活着,活得比那些害我们的人都好。
月光洒在他脸上,映出一双平静却暗流汹涌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恨,有不甘,有算计,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江湖路远,宦海浮沉,他这一生,注定要在刀尖上行走。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私生子,而是执棋之人。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