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的马车在夜色中抵达临安城时,已是子夜时分。城门早已关闭,他在城外寻了间简陋的茅店歇下,次日天未亮便起身,混在第一批进城的人流中入了城。
他没有直奔秦相府,而是先在西市转了转,买了些针线布匹,又去药铺抓了几味常见的药材,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城东方向走。一路上,他换了三次装扮,从行脚商到采买的伙计,再到探亲的乡下青年,每次变换都选在人流密集处,动作自然得不露痕迹。
最终,他在离秦相府两条街外的一家茶楼歇脚,要了壶最便宜的粗茶,坐在临窗的位置,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相府那两扇朱漆大门。
他记得连先生交代的话:“相府门房有个姓陈的老头,左眉上有颗黑痣,好酒。你去找他,只说‘墨斋故人送秋茶’,他自会明白。”
阿青慢慢饮着茶,心中却翻江倒海。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自己被赌鬼父亲卖给人贩子,是连先生路过,见他识得几个字,便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他。那时连先生刚来漕帮不久,沉默寡言的幕僚,人人都说他是秦相的同乡,却不知为何不在京城享福,偏要来这江湖帮派中做个清客。
这三年来,他跟在连先生身边,看他为漕帮出谋划策,化解一次次危机,也看过他深夜独坐,对着一枚残破的玉佩出神。连先生教他读书,教他算账,教他看人,却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去。
茶喝到第三杯时,相府侧门开了,一个青衣小帽的老仆提着篮子出来,看样子是要去买菜。阿青眯眼细看,那人左眉上果然有颗黑痣。
他放下茶钱,拎起刚买的药材布匹,快步跟了上去。
而此刻的漕帮总舵,叶流芳正送姚青山出门。
姚青山已换了一身崭新的靛蓝绸衫,头戴方巾,腰佩长剑,身后跟着四个精干的帮众,抬着两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这般打扮,倒有几分江湖豪商的派头。
“大哥,俺这就出发了。”姚青山抱拳,声音洪亮,“您等俺的好消息!”
叶流芳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乌木令牌塞给他:“这是漕帮的‘通漕令’,沿路各处分舵见了,都会全力协助。青山,记住连先生的话,该低头时低头,该强硬时强硬。但无论何时,保命要紧。”
“俺知道唻!”姚青山咧嘴一笑,将令牌贴身收好,翻身上马,“走!”
马蹄声渐远,叶流芳站在总舵大门前,望着姚青山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情绪。这个憨直的兄弟,此去京城,面对的是官场老狐狸,他真的能应付得来吗?
“帮主不必过虑。”
连仲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依旧是一身青衫,神色淡然:“姚副帮主虽直率,却有一种质朴的智慧。官场中人见惯了机巧算计,反倒他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叶流芳转身看他:“先生似乎对官场很是了解?”
连仲明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略知一二罢了。帮主,我们也该着手准备了。温如晦那边,该给他送第一份‘礼’了。”
阿青跟着那陈老头拐进一条小巷,见左右无人,快步上前,低声道:“老丈请留步。”
陈老头转身,警惕地看着他:“你是?”
“墨斋故人送秋茶。”阿青说出暗号,同时从袖中摸出那枚墨玉扳指,在掌心一亮。
陈老头神色微变,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跟我来。”
他不再去买菜,而是带着阿青在小巷中七拐八绕,最后从相府后门旁的一扇小角门进去。门内是个小院,堆着些杂物,看起来是下人们出入的通道。
“在这里等着。”陈老头吩咐一句,匆匆进了内院。
阿青站在原地,打量着相府后院。高墙深院,亭台楼阁隐约可见,虽只是下人活动的偏院,却也整洁干净,比寻常富户的正厅还要讲究。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味,与漕帮总舵那种混杂着汗味、马粪和河腥气的味道截然不同。
约莫一盏茶工夫,陈老头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四十来岁、管家模样的人。那人身穿藏青绸衫,面容清癯,目光在阿青身上一扫,淡淡道:“你就是仲明先生派来的人?”
“是。”阿青躬身行礼,不卑不亢,“连先生有要事禀报相爷,特命小的前来。”
管家点点头:“跟我来。记住,低头走路,莫要东张西望,莫要多问。”
阿青应了,跟在管家身后,穿过几道月洞门,绕过一片假山池塘,最后来到一处僻静的书斋。书斋不大,陈设却极雅致,紫檀书架直抵屋顶,上面摆满了线装书。窗前一张大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摊着几本奏折。
“在这里候着,相爷正在见客,稍后便来。”管家说完,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斋里静得出奇,只有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阿青垂手站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飞速转动。他想起连先生交代的话——见了秦相,只需说三件事:其一,漕帮愿为相爷在江南的耳目;其二,泉州知州温如晦已掌握漕帮把柄;其三,漕帮手中有些关于朝中官员的有趣东西,若相爷需要,随时奉上。
至于那些“有趣东西”是什么,连先生没说,阿青也没问。他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约莫过了两刻钟,门外传来脚步声。阿青连忙低下头,只听门被推开,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阿青抬头,只见进来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身穿家常的月白道袍,头戴逍遥巾,面容清雅,三缕长须垂在胸前,看上去不像权倾朝野的宰相,倒像个闲云野鹤的隐士。
但那双眼睛——平静,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阿青连忙跪下行礼:“小人阿青,拜见相爷。”
“起来吧。”秦桧在书案后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仲明让你来,所为何事?”
阿青起身,垂着手,将连仲明交代的三件事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他话说得清楚,语调平稳,虽是个小厮,却有不输于常人的镇定。
秦桧静静听着,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等阿青说完,才缓缓道:“仲明在漕帮,可还习惯?”
“回相爷,连先生一切都好,叶帮主待他极为敬重。”
“敬重……”秦桧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他本有经世之才,却甘居江湖之远,可惜了。”
阿青不敢接话。
秦桧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竹林,半晌才道:“你回去告诉仲明,温如晦那边,我自有计较。至于漕帮……让他放手去做。江南的漕运,不能乱。但也不能让某些人以为,握着漕运就能要挟朝廷。”
“是。”阿青恭声应道。
“还有,”秦桧转身,目光落在阿青身上,“告诉他,过去的事,该放下的就放下。执着于往事,只会蒙蔽双眼,看不清前路。”
阿青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这话别有深意,但他不敢多问,只道:“小人一定将话带到。”
秦桧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阿青:“把这个交给仲明。另外,你回去时,从后门走,陈老头会带你出去。”
阿青双手接过锦囊,入手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是什么。他再行一礼,退出了书斋。
陈老头果然等在门外,带着他原路返回,从后门送了出去。临走时,陈老头塞给他一包银子:“相爷赏的,路上用。”
阿青道了谢,快步离开。走出两条街,确定无人跟踪,他才在一个僻静角落打开锦囊。里面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着精致的云纹,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清”字。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见玉如晤。
阿青将玉佩和纸条仔细收好,心中疑云更浓。连先生和秦相,真的只是同乡这么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