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长夜，将大兴宫的琉璃瓦染成一片金红。
顾十七踏着满地碎玉般的晨光，一路疾驰，身上的衣袍被风猎猎吹起，沾着露水与尘埃，却丝毫不敢停歇。他怀里的血诏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处的血迹像是活了过来，灼烧着他的掌心。
东宫的方向遥遥在望，那座曾经煊赫一时的宫殿，如今被层层禁军把守，却透着一股死寂的颓败。顾十七避开巡逻的兵丁，借着宫墙的阴影，翻身跃入一处僻静的角门。院内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廊下的朱红漆皮早已斑驳，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纹路。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径，穿过九曲回廊，最终停在一间偏僻的偏殿外。殿门虚掩着，门轴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许久不曾有人开启。顾十七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殿门。
殿内光线昏暗，蛛网结满了房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个身着素色锦袍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晨光。他身形颀长，头发松松地挽着，看起来落魄不堪，正是被“废黜”的太子——杨勇。
听到门轴转动的声响，杨勇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看起来像是被囚禁了许久，受尽了苦楚。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顾十七身上时，那双素来温润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十七？”杨勇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怎么会来这里？”
顾十七快步走上前，压抑着心头的激动，从怀里取出那封血诏，双手捧到杨勇面前：“殿下！臣找到陛下的血诏了！杨广弑父谋逆，残害忠良，如今真相大白，臣愿助殿下复位，诛杀逆贼，还大隋朗朗乾坤！”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眼中满是恳切。在他看来，杨勇是这场阴谋中最大的受害者，是杨坚钦定的继承人，是拯救大隋的唯一希望。
然而，杨勇却没有立刻接过血诏。他只是垂眸，目光落在那封染血的诏书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那笑意很淡，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像是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露出了獠牙。
顾十七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
“血诏？”杨勇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激动，只有一种近乎玩味的冷意，“父皇的血诏？他倒是算准了，会有人把这东西送到我面前。”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血诏，漫不经心地翻开。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底深处的狠戾。他逐字逐句地看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到最后，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不大，却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殿内的沉寂，也刺破了顾十七心中的所有希冀。
“殿下……您这是……”顾十七的声音颤抖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杨勇合上血诏，抬眼看向顾十七，目光里的温和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阴狠与嘲讽。“怎么？你以为，我真的是被杨广陷害的？你以为，我真的是那个仁厚纯良、任人宰割的太子？”
他缓步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顾十七，像是在打量一个跳梁小丑。“顾十七啊顾十七，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你够聪明，够狠，也够忠心——忠心到，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顾十七浑身一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愣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看着杨勇脸上的笑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杨勇嗤笑一声，随手将血诏扔在地上，那封承载着杨坚遗愿、关乎大隋江山的血诏，在他眼中，竟如同废纸一般，“意思就是，杨广的那些阴谋，我早就知道了。”
他背着手，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晨光，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疯狂。“父皇老了。他老眼昏花，看不清人心，以为立我为太子，就能保大隋万世太平。可他忘了，这帝王之位，从来都不是靠仁厚就能坐得稳的。”
“他猜忌我，忌惮我身边的幕僚，处处掣肘于我。杨广那个伪君子，装出一副孝顺恭谨的样子，哄得父皇团团转，暗地里却在招兵买马，培植势力。我若是不隐忍，若是不顺着他的意，怕是早就和那些史官一样，沉到御花园的井里了。”
顾十七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想起井边那些森森的骸骨，想起那些冤魂的呜咽，声音都在发颤：“所以……你是故意的？你故意看着杨广陷害你，故意看着他对陛下下毒，故意……”
“故意什么？”杨勇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顾十七，“故意看着他除掉那些挡路的人？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毒：“父皇身边的那些老顽固，一个个自诩忠臣，只会拿着祖制压我；东宫那些异己，阳奉阴违，处处与我作对；还有杨广——他以为他聪明，以为他能瞒天过海，殊不知，他做的每一步，都在我的算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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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他的手，除掉父皇身边的眼线，除掉东宫的异己，除掉那些不肯依附于我的人！我让他背负弑父的罪名，让他成为天下人的公敌！然后，再由你——由我精心挑选的棋子，带着这封血诏，来拥立我复位！”
“到那时，我便是顺应天意，拨乱反正的明君！杨广是逆贼，父皇是被逆贼所害，而我，是拯救大隋的英雄！这江山，这皇位，自然而然，便落到了我的手里！”
杨勇的话，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顾十七的心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他曾经以为仁厚纯良、值得辅佐的太子，此刻竟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野心与算计。
“你……你疯了！”顾十七的声音嘶哑，“那些被埋进井里的人，那些冤魂……”
“冤魂？”杨勇冷笑一声，眼底没有半分怜悯，“那些人里，有一半是杨广杀的，可还有一半，是我亲手送下去的！”
他缓缓走到顾十七面前，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以为，父皇设下的那七条规则结界，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人吗？”
顾十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疑。
“那结界，能护佑知晓真相之人，也能吞噬人心。”杨勇的声音，像是带着一股魔咒，“父皇以龙脉之力设下结界，那些被规则束缚的人，要么成为规则的守护者，要么成为规则的祭品。而那些被困在宫中的怨魂，有一半是杨广的刀下亡魂，另一半……是我用来献祭给结界的异己！”
“我借着结界的力量，掩盖我的行踪，清除我的敌人。我让那些冤魂，成为我手中的棋子，成为我复位的垫脚石！顾十七，你以为你窥破了真相，以为你在逆势反击，可你从头到尾，都只是我手里的一枚棋子！”
“一枚……用来揭开杨广面具，也用来……成全我的棋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呼啸着卷过窗棂，将那封被扔在地上的血诏，吹得翻卷起来。阳光透过薄薄的纸页，映出上面干涸的血迹，像是一张张狰狞的鬼脸。
顾十七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杨勇脸上那阴狠的笑容，看着窗外那片被染成金红的晨光，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想起御花园那口泛着腥气的井，想起那些冤魂的呜咽，想起杨坚临死前那双浑浊的眼睛，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挣扎与反击。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
杨广是狼子野心的逆贼，而杨勇，是隐藏得更深、更狠的猎手。
他们父子三人，像是在演一场荒诞的戏。杨坚想用规则守护江山，杨广想用阴谋夺取江山，而杨勇，想用鲜血与冤魂，献祭出一个属于他的王朝。
殿内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顾十七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血迹，那是血诏上的血，也是那些冤魂的血。
他忽然觉得，这大兴宫，这帝王家，就像是一口巨大的井。井里倒映的，从来都不是人的脸，而是一颗颗被权力腐蚀的、狰狞的心。
而那些所谓的规则，所谓的真相，所谓的正义，不过是井口的一层薄冰，轻轻一碰，便碎得彻彻底底。
风，越来越大了。窗外的梧桐叶，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