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报告终稿的工作比预想中更为繁重。陆时衍那句“过于理想化”像一根鞭子，驱策着苏念必须拿出更严谨、更落地的方案。她埋首于各种市场数据、行业报告和财务模型中，窗外天色由明转暗，最终被城市的霓虹点亮。
办公室的灯静静亮着，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当苏念终于将最后一段财务预测补充完整，并仔细检查过所有数据逻辑后，时间已近晚上九点。她长长舒了口气，将最终版报告发到陆时衍的邮箱，并抄送了投资部总监。
高强度工作后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酸胀的脖颈和手腕。肚子适时地咕噜作响，提醒她错过了晚餐。正想着是点个外卖还是直接回家，内部通讯软件上，一个意想不到的头像跳动起来——是技术部的核心骨干，一位平时沉默寡言、但技术能力备受陆时衍器重的资深工程师，王磊。
“苏总监，还在公司？”王磊的信息很简单。
苏念有些意外，回复道：“刚忙完。王工也还没走？”
“嗯。看到你灯还亮着。关于下午投资部会议上提到的跨链通信安全性问题，我这边有一些初步的加固思路，如果苏总监方便，可以简单聊聊。”
苏念精神一振。王磊是公司里在区块链底层技术方面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意见极具分量。而且，他主动找她沟通技术问题，这在以往并不多见。
“方便。王工是在技术部吗？我过去找你。”苏念立刻回复。
“不用，我过来吧，正好活动一下。”
片刻后，王磊拿着一个笔记本走了进来。他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沉稳。
“打扰苏总监休息了。”王磊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王工太客气了，您能来指导，我求之不得。”苏念请他坐下，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他一瓶。
王磊也没推辞，接过水放在一边，直接打开笔记本：“下午听你提到轻量级异步验证，思路很好，能解决效率问题。但在跨链信息传递过程中，尤其是在主链与侧链的验证节点之间，可能存在一种延迟攻击的风险……”
他切入主题极快，用简洁的语言和草图勾勒出他发现的潜在漏洞以及对应的加固方案。苏念凝神细听，不时提出自己的理解或疑问。王磊的技术洞察力极强，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核心，给出的解决方案也兼具创新性和实用性。
一番交流下来，苏念感觉受益匪浅，对技术实现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多谢王工，您这几点提醒太关键了，能帮我们避免很多后期的坑。”苏念由衷感谢。
王磊合上笔记本，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分内事。‘灵境’项目技术挑战不小，希望能做成。”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苏总监最近压力不小吧，内外部关注度都很高。”
苏念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项目是公司重点，有压力是正常的。”
王磊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却似乎能洞察些什么：“技术部这边，大部分兄弟是真心想做点事情的。有些杂音，苏总监不必过于在意，专注项目本身就好。”
这话说得含蓄，但苏念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味。王磊这是在隐晦地表达支持，同时也暗示了公司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确实存在不同的声音，而他所属的技术核心团队，是站在项目这边的。
这是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一个来之不易的明确信号。
“我明白，谢谢王工。”苏念郑重地点点头，“有你们技术部的支持，我心里踏实很多。”
王磊微微颔首，没再多说，起身告辞：“不早了，苏总监也早点休息。”
送走王磊，苏念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心情有些复杂。有压力，有挑战，但也有像张辰、王磊这样专注于做事、支持项目的伙伴。这让她感到自己并非孤军奋战。
她拿起手机，看到陆时衍在一个小时前回复了邮件，只有一个字：“阅。”
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但她注意到，邮件状态显示已读，他应该已经看过了终稿。
关掉电脑，收拾东西离开公司。夜晚的凉风让人清醒。她不想直接回那个空荡荡的公寓，决定去附近常去的那家清吧坐坐，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清吧环境幽静，灯光柔和，流淌着低回的爵士乐。苏念在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低酒精度的莫吉托。她小口啜饮着冰凉的饮料，任由思绪放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道略显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是创想科技的那个李总，李泽明。他显然也看到了苏念，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挂上商业化的笑容，径直走了过来。
“苏总监，真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李泽明自来熟地在对面坐下，“一个人？”
苏念压下心中的厌烦，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李总，好巧。刚下班，过来坐坐。”
“苏总监真是敬业。”李泽明恭维了一句，话锋随即一转，“看来‘灵境’项目确实任务繁重。不过，以苏总监的才华，待在创科，尤其是现在这种……嗯，内部意见似乎并不完全统一的情况下，会不会有些束缚手脚？”
他又开始老调重弹，但这次的信息似乎更具体了些。
苏念晃动着杯中的薄荷叶，语气平淡：“李总说笑了，创科为‘灵境’投入了巨大资源，内部上下目标一致，何来束缚一说？”
李泽明笑了笑，压低了些声音：“明人不说暗话，苏总监。我们创想对您是真心邀请。除了之前提到的资源包，我们董事会刚刚通过决议，可以为您的团队提供绝对自主的研发权限和更有竞争力的激励方案。听说……贵公司的陆总，最近似乎在接触其他技术团队？这难免让人担心，项目核心方向是否会有变动啊。”
苏念心中一震。陆时衍接触其他技术团队？是投资部评估会后的正常备选方案考察，还是……另有可能？李泽明的话真真假假，但无疑又在试图制造不安。
她正欲反驳，一个冷冽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李总对我公司的内部事务，似乎比我自己还了解？”
苏念猛地抬头，只见陆时衍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旁。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起，神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难辨，目光锐利地落在李泽明身上。
李泽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很快恢复如常，站起身笑道：“陆总？这可真是巧了。我只是恰好遇到苏总监，闲聊几句。”
陆时衍没接他的话，视线转向苏念，语气听不出情绪：“报告终稿我看过了，补充的部分可以。明天早会重点讨论。”
“好的，陆总。”苏念应道。
陆时衍这才重新看向李泽明，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不打扰李总的雅兴了。苏总监，走吧，顺路送你回去。”
他的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李泽明看着这一幕，眼神闪烁，最终只是笑了笑：“那就不耽误二位了。”
苏念拿起包，跟着陆时衍走出清吧。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下。陆时衍拉开车门，看了苏念一眼。
苏念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坐了进去。陆时衍随后上车，关上门。
车内空间瞬间变得逼仄，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带着冷冽木质香气的味道。
“以后这种无谓的应酬，能免则免。”他目视前方，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念抿了抿唇：“我只是想去放松一下，没想到会遇到他。”
“创想科技，手段还是老一套。”陆时衍语气淡漠，“动摇军心，制造恐慌。不必理会。”
苏念想起李泽明的话，忍不住问道：“他刚才说，您在接触其他技术团队？”
陆时衍侧过头，窗外的流光掠过他深邃的眼眸：“投资部的正常评估流程，考察潜在合作方。核心技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除非，核心团队自己出了问题。”
苏念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未雨绸缪，也是在敲打。如果内部的技术团队不可靠，或者被渗透，他随时有备选方案。这符合他行事缜密、永远留有后手的风格。
“王工晚上找过我，讨论技术加固方案。”苏念选择坦诚相告，“他表示技术部大部分同事是支持项目的。”
陆时衍闻言，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嗯”了一声。
车子在苏念公寓楼下停稳。
“谢谢陆总。”苏念道谢，准备下车。
“苏念。”他忽然叫住她。
苏念动作一顿，回头看他。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司场合之外，直呼她的名字。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柔和，但眼神依旧锐利。“做好你该做的事。”他看着她，声音低沉，“其他的，有我。”
说完，他便转回头，示意司机开车。
苏念站在夜风中，看着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心底那片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次漾开层层涟漪。这一次，似乎更深，更远。
他那句“其他的，有我”，不像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和……悸动。
夜色深沉，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身边的盟友似乎在增加，而那个最强大的存在，他的壁垒，似乎正对她悄然开启一道缝隙。
她转身走进公寓大楼，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