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被丁凡的警卫员从外面轻轻带上。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门外,是压抑到极致的恐慌。
那几十名江州市的头面人物,刚才还人模人样地坐在代表着权力的席位上,此刻走出会议室,却像一群被抽走了主心骨的木偶。他们脚步虚浮,脸色各异,有煞白的,有铁青的,还有一种因恐惧而涨出的不正常的潮红。
没有人说话。
走廊里,只有几十双高档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听起来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一场仓皇的溃败。
直到电梯门打开,人群拥挤进去,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气氛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疯了……真是疯了……”一个区长靠着电梯冰冷的轿厢壁,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他旁边,市工商局的局长掏出手帕,一遍遍擦着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动作机械而僵硬。他的眼神是涣散的,显然还没从那份省委授权文件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常务副市长李春平站在人群中间,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电梯门上自己那张扭曲的倒影。他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他不是怕,他是愤怒。一种被彻底无视、被当成工具、被一个年轻人用最粗暴的方式践踏了所有政治默契的愤怒。
全国没有先例?从今天起,江州就是先例。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反复烙烫着他的自尊。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一楼,门开了,光亮涌了进来。人群仿佛受惊的鱼群,瞬间四散开去,每个人都急着回到自己的地盘,去面对那道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催命符。
李春平最后一个走出电梯,他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冷酷。
他拿出手机,没有打电话,只是发了一条信息出去,收件人是省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
信息很短:“江州天变,火烧连营。新君登基,不循旧例。”
这一夜,江州市委市政府大楼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这片在平日里九点之后就陷入沉寂的权力建筑群,此刻却像一个被捅了的马蜂窝,每一个窗口都透出焦灼的光,每一间办公室里都上演着一出荒诞的戏剧。
市城建局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局长把一沓厚厚的项目审批流程摔在桌上,对着一群副局长和处长们咆哮:“‘酌情处理权’?谁他妈能告诉我,什么叫‘酌情处理权’?老张,你那个‘特殊项目绿色通道’算不算?老王,你负责的‘历史建筑保护性拆除’,那个‘保护性’的尺度,怎么量化?写!都给我写清楚!七十二小时,谁也别想回家!”
市交通局的办公室里,气氛则更为诡异。副局长把几个心腹关在屋里,反复推演着那几条“黄金公交线路”的决策报告。他对着墙上的地图,用红笔画了又擦,擦了又画,企图找到一个能完美解释“为什么线路要绕道经过某某楼盘”的科学依据。最终,他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对秘书说:“去,把前年气象局那份城市风向研究报告找来,就说我们是为了避开冬季的下风口,减少尾气对市中心的影响。”
秘书听得目瞪口呆。
而更多的单位,则选择了最原始的办法——堆砌。
他们把几十年来所有的规章制度、红头文件、会议纪要全部翻了出来,不管有用没用,有效无效,一股脑地塞进报告里。企图用信息的海洋,来淹没那些见不得光的礁石。
陈阳几乎一夜没睡,他像个战地记者,不断地向丁凡汇报着前方的“战况”。
“书记,市府办那边说,他们光是整理‘公章使用规范’,就整理出来三百多页,这还没算各下属单位的。”
“书记,环保局那边打起来了,两个副局长为了一个‘排污口紧急关闭豁免权’的责任归属,差点动手。”
“书记,他们这是在跟咱们耍无赖啊!交上来一堆废纸,咱们怎么审?”
丁凡坐在办公室里,异常平静。他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只有一台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是【天网恢恢系统】的界面。左边,是系统根据无数罪证自动生成的、各单位真实得令人发指的“权力黑幕清单”;右边,则是空白一片,等待着录入那些即将被递交上来的、“完美无瑕”的官方报告。
“让他们交。”丁凡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鱼既然要进网,总得让它们先把网给织好。网织得越密,它们就越跑不掉。”
陈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着丁凡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市委书记,根本不是在反腐,他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而整个江州的官场,都是那只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老鼠。
七十二小时,转瞬即逝。
最后期限的那个下午,一辆辆轿车驶入市委大院,一份份厚重如砖的“权力清单”被送进了丁凡的办公室。陈阳带着几个秘书处的年轻人,忙得脚不沾地,将文件分门别类地堆放好。
“书记,都齐了。”陈阳擦了擦汗,看着眼前这片纸张的海洋,头皮发麻,“一共五十六个单位,交上来的材料,加起来能装满一卡车。这……这得看到猴年马月去?”
“不用看。”丁凡站起身,走到那堆文件前,随手拿起一本市规划局的报告,翻都没翻,就直接扔回了纸堆里。
“通知下去,”丁凡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半个小时后,召开新闻发布会。同时,让市电视台、江州日报、所有新媒体平台,准备全程直播。”
“啊?新闻发布会?”陈阳愣住了,“发布什么?”
丁凡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王书记吗?我是丁凡。”
电话那头,传来王建国略带疲惫的声音:“你小子,又想干什么?我这几天为了你的事,在常委会上跟那帮老家伙吵得嗓子都快冒烟了。”
“王书记,戏台已经搭好了,想请您来看一场好戏。”丁凡笑道,“我准备给江州政务网,办一个上线仪式。”
半小时后,江州市政府新闻发布厅,座无虚席。
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挤满了现场,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与疑惑。市委书记亲自召开新闻发布会,这在江州还是头一遭。
丁凡在万众瞩目中,走上发布台。
他身后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一行大字熠熠生辉——“把权力关进数据的笼子里——江州政务网20版上线仪式”。
台下,通过内部视频连线观看直播的五十六家单位一把手,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他们预感到了不妙,但谁也猜不到,丁凡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各位来宾,各位记者朋友,下午好。”丁凡没有看稿,目光扫视全场,“三天前,市委要求全市所有单位,上报一份权力清单。今天,我很欣慰,所有单位都按时完成了任务。”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但是,同志们交上来的清单,太厚了,也太复杂。我们的公务员很辛苦,我们的老百姓,更看不懂。”
他对着身后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大屏幕上的画面瞬间切换,一个设计简洁、充满科技感的网站主页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所以,我们市委办公厅的同志们,加班加点,帮大家做了一份‘精简版’的权力清单。”
丁凡拿起激光笔,在网站首页上点了一下。
页面跳转,一个列表框出现。
工商局、城建局、交通局、环保局……所有单位的名称,赫然在列。
丁凡随手点开了“市城建局”。
页面再次跳转,一个清晰的树状图展现出来。大到“城市建设规划审批”,小到“临街店铺招牌悬挂许可”,每一项权力都像商品一样被陈列出来,后面还标注着“法理依据”、“办理时限”、“责任科室”、“监督电话”。
观看直播的市城建局局长,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认出来了,这份清单,比他自己知道的都全!那些他藏在犄角旮旯里,用来拿捏人的“酌情权”、“优先权”,全都被用最直白的话,翻译了出来!
丁凡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通过直播传到每个角落。
“这份‘精简版’清单,从现在开始,就在江州政务网上,向全社会公示。”
“我给在座的各位,以及所有单位的负责同志,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
“你们可以登录网站,对这份清单,进行公开的、实名的补充或修正。如果你们觉得,市委帮你们整理的这份清单,有遗漏,你们可以加上去。如果觉得描述不准确,你们可以修改。”
“二十四小时后,清单将正式固化,成为江州市唯一的‘权力法典’。”
丁凡顿了顿,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凡是法典上没有的权力,一律视为非法权力。任何干部,不得行使。同时,网站开通‘悬赏举报’功能,任何市民,如果发现有干部在行使清单之外的权力,或者不按照清单流程办事,可以直接在线举报。一经查实,证据确凿,我们将给予举报人最低一万元的现金奖励。”
“并且,我向全市人民保证。”丁凡的声音斩钉截铁,“所有举报,由我丁凡,亲自督办!”
话音落下,整个江州官场,彻底失声。
这一招,太狠了。
这是阳谋,是把刀架在所有人的脖子上,逼着他们自己选择,是把头缩回来,还是把脖子再往前伸一伸。
不补充?那些隐藏的权力,就等于作废了。以后再想用,就是顶风作案,等着被老百姓拿一万块悬赏。
补充?那就等于公开承认,三天前交上来的那份报告,是假的,是在欺骗市委,欺骗丁凡!
这一刻,江州所有干部的脑海里,都回荡着丁凡在三天前那场会议上的最后一句话:
“那我们纪委的同志,就得辛苦一下,上门去帮你们……好好地回忆回忆了。”
发布会结束的十分钟后。
江州一个老旧小区的民居里,一位姓李的大爷,戴着老花镜,颤颤巍巍地点开了“江州政务网”。
他为了给自己的小杂货铺办个营业执照,已经被工商所那个姓王的办事员,以来来回回“材料不齐”为由,折腾了三个多月。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网站上输入了自己的身份证号。
下一秒,一个页面弹了出来。
“李建国先生,您的‘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申请,目前处于‘材料复审’阶段,经办人:城西工商所,王伟。停留时长:87天。”
在“王伟”的名字后面,有一个红色的、不断闪烁的按钮。
上面写着两个字:“催办”。
李大爷的手指,悬在鼠标上,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下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疑惑地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无比恐慌、近乎哀求的声音。
“喂?是李大爷吗?我是工商所的小王啊!王伟!哎哟我的李大爷,您别催,千万别催!您的执照,早就办好了!我……我给您送家里去!您在家等着,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