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省委书记办公室里,寂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
王建国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去中央纪委。
这五个字,对于任何一个体制内的人来说,都无异于天宪纶音,是仕途的终极梦想,是权力的最高殿堂。它代表着从地方诸侯,一跃成为执掌天下风宪的天官。
王建国很满意自己抛出的这个提议所造成的震撼效果。他甚至能想象到,电话那头陈阳那样的年轻人,如果听到这个消息,会激动得当场昏厥过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丁凡,像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人,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那无法挣扎的姿态。这个提议,是一把金钥匙,能打开任何一个干部的欲望之锁。同时,它也是一剂最完美的“送神符”,能将丁凡这尊他感觉自己快要供不起的“真神”,客客气气地送出江州。
从此,天高任鸟飞,但江州这片天,将彻底、完全地,属于他王建国一人。
然而,丁凡的反应,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没有激动,没有狂喜,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动容都没有。丁凡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王建国刚才说的,不是去中央,而是让他去隔壁信访办喝杯茶。
他的目光落在王建国办公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龙井上,茶叶在杯底舒展着,像一幅凝固的山水画。
“王书记。”丁凡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这份提携,可以说是再造之恩。”
王建国嘴角微微上扬,他喜欢这个开场白。先承恩,再叩首,这是最标准的流程。
“但是,”丁凡话锋一转,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向王建国,“我不能去。”
王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成了真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能去京城。”丁凡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王建国缓缓坐直了身体,他搭在腹部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在短短半个小时内,被眼前这个年轻人接二连三地挑衅,践踏。
一股怒火从心底烧起,但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对丁凡这样的人,发火是最无能的表现。
“理由。”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已经冷得像冰。
丁凡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车流如织,高楼林立,阳光下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欣欣向荣。
可只有他知道,在这片繁华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罪恶与交易。
“王书记,我跟您打个比方。”丁凡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万丈红尘,“您刚才说,京城是反腐的核心战场。没错。但它更像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五脏六腑都可能已经坏了。我现在去,就像一个外科医生,连病人的完整病历都没看过,就被推上手术台,要直接给巨人做心脏移植。”
他顿了顿,看着王建国那张阴沉的脸。
“我手里的刀,或许很快。但这么大的手术,一刀下去,病人是死是活,我没有半分把握。更大的可能,是引起巨人的排异反应,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会把我当成异物,群起而攻之。最后,不是我治好了他,而是我被他吞噬了。”
这个比喻,让王建国心头一震。他听懂了丁凡的言外之意。
京城那张网,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丁凡现在去了,就是孤军深入,最好的下场,也是被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啃得尸骨无存。
王建国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以为丁凡是在表达“怯意”,是在寻求更多的支持和保护。
“你的顾虑,我明白。”王建国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放松了些,“但你不是一个人。我既然敢推荐你去,自然会在背后……”
“王书记,您误会了。”丁凡打断了他,“我不是怕。我是觉得,那样做,效率太低了。”
“效率太低?”王建国被这四个字噎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丁凡的思路了。
“对。”丁凡走回到沙发前,但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那里,与坐着的王建国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平等对视。
“与其去给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动一场九死一生的手术,为什么我们不能就在身边,用我们能掌控的资源,亲手打造一个健康、强壮的‘新人’呢?”
王建国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我想留在江州,不是因为我贪恋市委书记这个位置。”丁凡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激情,一种属于理想主义者的、灼热的激情,“王书记,我想把江州,打造成一个‘样板’!”
“一个政治绝对清明,权力在阳光下运行,官员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样板!一个向全省,乃至向全国证明,我们的体制,即便不依赖于某个强人,不依赖于一次次的运动式反腐,也能实现自我净化,健康发展的样板!”
“我要在这里,为您,也为中央,种一块‘试验田’!”
一番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王建国彻底愣住了。他张着嘴,看着眼前的丁凡,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但他又从这个“疯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让他心悸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打造一个“清廉之城”的样板?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建国以来,无数仁人志士都未能实现的乌托邦!
可不知为何,当这句话从丁凡嘴里说出来时,王建国的心底,竟然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丝荒谬的……期待。
他沉默了很久,大脑在飞速运转,评估着丁凡这番话背后的可能性,以及……巨大的政治利益。
如果……如果丁凡真的做到了呢?
哪怕只是做到了七成,六成。
一个由他王建国主政时期,亲手扶持起来的“全国廉政建设示范市”,这将是何等耀眼的政绩?这将是一份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劳!
到时候,他王建国带着这份独一无二的“江州经验”去京城开会,面对那些老领导、老同学,他的腰杆,会比任何人都挺得更直!
这比推荐丁凡去中央,然后被动地等待他闹出一些动静来,要高明得多,也稳妥得多!
王建国的心,热了起来。他看着丁凡的眼神,再次变了。
那不再是审视,不再是忌惮,而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珍宝的狂喜。
他终于明白了。丁凡不是刀,不是眼,他是一颗种子!一颗能长出黄金果实的种子!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成为那个拥有这颗种子的园丁!
“好!”王建国猛地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太过激动,甚至带倒了桌上的茶杯。
杯子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碎,只是发出一声闷响。褐色的茶水,在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团。
王建国却毫不在意,他绕过办公桌,走到丁凡面前,双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好!好一个‘试验田’!好一个‘清廉之城’!”王建国双目放光,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丁凡,你的这个想法,比去京城,强一百倍!一千倍!”
他来回踱步,兴奋地搓着手:“我怎么就没想到!对啊!与其被动地拆东墙补西墙,不如我们自己建一座固若金汤的新城!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丁凡看着他,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王建国,终究是一个有政治抱负的政客。对于政客而言,没有什么比一份实实在在的、能青史留名的政绩,更具诱惑力。
“王书记,所以,我请求组织,让我留在江州。”丁凡顺势说道,“我需要时间,也需要一块能让我放开手脚去施展的土地。”
“我给你!”王建国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别说一个江州,只要你能把这个样板给我做出来,整个江州省,都是你的试验田!”
话虽如此,但王建国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毕竟是久经宦海的省委书记,兴奋过后,现实的考量立刻浮上心头。
他停下脚步,重新看向丁凡,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
“丁凡,你的想法很好,我也全力支持。但是,你想过没有?”
“这块试验田,不好种。”
王建国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你留在江州,动静只会比以前更大。你动的,不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而是根深蒂固的规则。你就不怕,田还没种出庄稼,天上的冰雹,就把你的苗,全给砸烂了?”
他口中的“冰雹”,指的自然是京城方向,那张看不见的大网。
丁凡笑了。
他迎着王建国的目光,笑容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坦然。
“王书记,有您在省里为江州撑着天,我相信,寻常的冰雹,落不下来。”
这句话,让王建国很受用。他点了点头,等着丁凡的后半句。
“而且,”丁凡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玩味和锋芒,“我这块田里,不准备种麦子,也不准备种水稻。”
“我准备种的,是仙人掌。”
“谁想伸手来砸,先问问自己的手,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