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里,那扇被推开的窗户,让夜晚的凉风灌了进来,吹散了满室的烟味和陈阳身上那股子亢奋的热气。
陈阳的兴奋劲儿终于在丁凡长时间的沉默中冷却下来,他看着丁凡的背影,有些不确定地挠了挠头。他觉得书记好像变了,从扳倒陈国华之后,就变得深不可测。以前的书记,虽然也心思缜密,但眼里总有一股要烧尽一切的火。现在,那火好像熄了,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书记,王书记那短信啥意思啊?”陈阳凑过来,小声问。
“字面意思。”丁凡关上窗,将那片城市的夜色隔绝在外。
“不方便说”陈阳咂摸着这几个字,眼睛又亮了起来,“我知道了!肯定是要给您一个天大的惊喜!当着省委书记的面,亲口告诉您,您要高升了!这排面,啧啧,江州独一份!”
丁凡没有理会他的脑补,只是拿起外套:“你留在这里,明天等我消息。没有我的电话,不要联系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
“啊?还这么严?”陈阳一愣。
丁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平静,却让陈阳瞬间闭上了嘴,把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他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明白!”
这一夜,丁凡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住在了安全屋的另一间卧室。
他没有睡。
自从系统蜕变为【终极审判】后,他的精神似乎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疲惫感被大幅削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永不枯竭的清醒。
这种清醒,在此刻,却是一种折磨。
他闭上眼,那张布满整个神州大地的罪证网络图谱,便会自动在意识中展开。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远处那个代表着赵宗德的节点,更不去窥探京城方向那几个如同黑洞般恐怖的光团。
他的意念,像一根游丝,小心翼翼地落在了王建国的节点上。
节点本身是明亮的,代表着他没有触犯刑律的重大贪腐行为。但从节点上延伸出去的几条细线,却泛着或深或浅的灰色。丁凡的意识轻轻触碰其中一条最粗的灰色丝线,一段信息流淌进来。
【人事安排:为平衡省内山头势力,将南州市常务副市长的位置,许诺给原省政协副主席的门生。交换条件:对方将在常委会上,无条件支持王建国提出的所有关于“江州模式”推广的议案。
丁凡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这算腐败吗?
从法律上讲,这不算。这是政治,是妥协,是交换。是为了推动一项正确的改革,而做出的必要牺牲。
可从【天网恢恢系统】的原始定义来看,这依然是“利用公职进行的交换行为”。它被标记为灰色,而不是白色。
丁凡又触碰了另一条细线。
【项目扶持:其侄子王远,通过白手套控股的‘新科创投’公司,获得了省科技厅一笔五百万的重点项目扶持基金。该项目经专家评审,符合标准,但王建国曾向省科技厅厅长暗示,要‘多关注年轻人的创新企业’。】
丁凡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依然不违法。王建国甚至没有直接点名,一切流程看起来都无懈可击。但如果没有他那句“暗示”,这笔钱会如此顺利地落到王远的公司头上吗?
这就是权力最微妙,也最可怕的地方。它甚至不需要直接下场,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撬动巨大的利益。
丁凡缓缓睁开眼,看着天花板。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手握着可以审判一切的权柄,却像一个第一次拿到显微镜的孩子,对着一滴看起来清澈的水,看到了里面拥挤不堪的微生物,从而感到了巨大的恶心和迷茫。
水至清则无鱼。
可他的系统,就是要让这天下,再无一条“鱼”。
这可能吗?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丁凡开着一辆最普通的大众轿车,驶向省委大院。
门口的武警换了岗,眼神比以往更加锐利。丁凡出示了那本由王建国亲自签发的特别通行证,卫兵仔细核对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按下栏杆。
车子驶入大院,丁凡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里的空气都变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以往那些行色匆匆的干部们,如今走路都像是脚下踩着棉花,脚步轻缓,神情肃穆。偶尔有人碰面,也只是飞快地点点头,连交谈的欲望都没有。
一座大院,两种朝代。
陈国华的时代,过去了。
他将车停在停车场,走向一号办公楼。电梯口,他遇到了几位省厅的副职领导,那些在过去对他只是略有耳闻,甚至不屑一顾的人物,此刻见到他,却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脸上挤出热络而又带着几分敬畏的笑容。
“丁书记,来省委办事啊?”
“丁书记早!”
丁凡微笑着一一回应。他知道,他们尊敬的不是他这个江州市委书记,而是那个能让省委副书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并且能让新任省委书记单独召见的人。
,!
电梯在顶楼停下。
省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口,王建国的秘书早已等候在那里。是之前那位一直跟着王建国的年轻人,如今的他,腰杆挺得更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恭与自持。
“丁书记,您来了。王书记在等您。”秘书为他推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一股混合着高级木料、清新空气净化剂和淡淡茶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间办公室,丁凡曾经来过一次,那时坐在这里的,还是赵宗德。
如今,办公室的主人换了。格局没变,但很多细节都变了。墙上挂的书法,从赵宗德喜欢的“宁静致远”,换成了一幅气势磅礴的“不忘初心”。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张王建国与家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笑得温和。
王建国就坐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他没有穿西装,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显得既干练,又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松弛感。
看到丁凡进来,他立刻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大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毫无保留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丁凡,你可算来了!”
他没有称呼“同志”,也没有叫“书记”,而是直呼其名。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丁凡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那双手的温度,干燥而有力。
“快坐,快坐。”王建国拉着他,没有走向待客的沙发区,而是直接走向办公桌旁的一组小沙发,那是他用来接待最亲近客人的地方。
秘书悄无声息地端上两杯热气腾腾的龙井,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巨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王建国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后,卸下所有重担的放松。他看着丁凡,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感激,甚至还有一丝探究。
“丁凡啊,”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昨天在电话里,人多嘴杂,有些话不好说。今天把你叫来,就我们两个人,我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丁凡端起茶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第一句,谢谢。”王建国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丁凡,“没有你,我王建国,现在最好的下场,就是去政协养老。是你,把我从悬崖边上,一步步推上了这个位置。这份恩情,比天大。我王建国,这辈子都记着。”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丁凡重复了昨天的话。
“不。”王建国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你做的,是我想做,却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扳倒陈国华,就像是在一艘千疮百孔的巨轮上,动一场需要刮骨疗毒的大手术。我手里只有一把小刀,而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你手里握着的,是手术刀,是能精准切除病灶,而又不伤及主动脉的、最锋利的手术刀。”
王建国端详着丁凡平静的脸,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为党和人民立下了汗马功劳。组织上,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臣。我这次把你叫来,就是要和你商量一下,你下一步的安排。”
他顿了顿,抛出了第一个选项。
“省纪委,现在缺一个常务副书记。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必须由一个党性强、能力硬、敢碰硬的同志来担任。我觉得,整个江州省,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只要你点头,常委会上,我来拍板。”
省纪委常务副书记,正厅级实权岗位,是省纪委书记的第一副手,名副其实的“百官克星”。
这确实是一个天大的惊喜。
然而,丁凡只是摇了摇头。
王建国似乎早有预料,他并不意外,而是笑了笑,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更具震撼性的选项。
“我就知道,区区一个纪委副书记,已经装不下你了。”他身体向后靠去,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丁凡,我的想法是,让你来省委,担任省委副书记,兼任政法委书记。”
轰!
这个提议,如同一颗炸雷,在丁凡的心湖中炸响。
省委副书记!
这已经是省部级领导,是江州省真正的权力核心成员之一!从一个副厅级的市委书记,一步跨入省部级序列,这在整个官场历史上,都堪称奇迹!
王建国这是要将他彻底绑上自己的战车,将他打造成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剑,也是最坚固的一面盾。
丁凡看着王建国那双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睛,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他再次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王书记,感谢您的厚爱。但是,我想留在江州。”
办公室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王建国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眼神里的欣赏和热络,也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审视的目光所取代。
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缓缓开口,声音已经不复刚才的温和,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和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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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凡,你接连拒绝了两个可以说是无数干部梦寐以求的位置。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丁凡,像一头审视猎物的狮子。
“你是不是觉得,我王建国这座庙,太小了?”
丁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王书记,您觉得,扳倒一个陈国华,江州的天,就真的晴了吗?”
王建国瞳孔猛地一缩。
丁凡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继续说道:“陈国华的背后,是谁?赵宗德为什么不敢动他?那个强占土地的开发商,他的第一桶金,是在京城发的家。这些,您想过吗?”
一连串的追问,像一把把尖刀,刺破了办公室里那层温馨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冰冷残酷的政治现实。
王建国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看透,可以放心使用的“第一功臣”,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他。
丁凡的野心,或者说,他的目标,根本不是什么高官厚禄。
他要的,远比自己能给的,要多得多。
王建国沉默了更久,久到连窗外的阳光都移动了角度。他终于重新开口,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丁凡,你今天必须跟我说实话。”
他站起身,走到丁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鹰。
“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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