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之友帮自己解决了一桩隐患,李祥不知该如何报答。他赶忙拿出这次该增加的酬金,算是聊表心意。
可鲁之友一点也不接,反而有些不高兴,开口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年轻人,何必用钱财污染这汪清水?”
鲁晓棠还笑李祥太过大惊小怪,她说爷爷天天都这样,是个热心肠的人。
“老爷子,话不能这么说。”李祥连忙回应,“君子之交是一回事,回报感谢是另一回事。我不过是略表心意,表达感激之情,怎么能算是污染咱们的交情呢?”
李祥环顾四周,发现鲁家确实清贫,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房子虽说干净整洁,墙壁上却布满了裂纹,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李祥态度明确不再多言,总算把钱塞到了鲁晓棠手里。
天色已晚,李祥在这里过夜,打算等第二天一早再离开。他实在怕走夜路遇上黄皮子这类邪乎事儿。
约莫晚上八点钟,鲁之友年纪大了睡不着,觉得李祥谈吐间透着些机巧,便搬了张凳子让他坐下,两人就着茶水闲聊起来。
冬日的晴朗夜空少见云彩,只一轮明月从天际显露,洒下一片银辉。李祥抿了口茶,心头忽然变得平静了不少。
鲁之友率先开口:“听你方才讲述,平常还会写些稿子赚钱?都写些什么,可否赐教一二?”
李祥心中苦笑,解释道:“先生,都是些通俗小说,就象《三国演义》那样的明朝话本,我写的是咱们这个时代的通俗故事。”
他随手捡了几个“两位至尊把大道都磨灭了,气场恐怖如斯”之类的桥段讲了讲,鲁之友听得啧啧称奇,反倒佩服起他的奇思妙想,顺口问起他的学问渊源。
“我的学问跟您可比不了,而且咱们学的东西也大不相同。”李祥沉吟片刻,坦诚道,“四书五经我知之甚少,诸子百家也只是略通皮毛。”
他的思绪飘向远方,缓缓说道:“我学的最多的,按现在的说法,其实都是‘西学’。
毕竟不管是科学,现代数学,还是文科类的社会学,本质上都是西方舶来品。
鲁之友点点头,缓缓说道:“西学在这个时代大兴,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小家伙,你得明白,西学终究只是‘技’,而非‘道’。可以学,但不能沉湎其中,免得迷失方向,丢了底线和道德。西方很多学说看似完美无缺、秩序井然,实则是一群崇尚掠夺吞噬的野兽所着,骨子里尽是男盗女娼之事。”
李祥知道这是辜鸿铭一派的主张,却有些不以为然地反驳:“老人家,且不论人性本善本恶,也不说中西之别,西方有男盗女娼,咱们东方就没有吗?历史书上‘一将功成万骨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背后便是无数人的血泪。那些能留下传记的人,难道不沾染着类似的污点吗?”
他话锋一转,问道:“您说中学为‘道’,那这‘道’究竟是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鲁之友脱口而出。
“横渠四句。”李祥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位老儒生推崇的不是理学,而是张载的学说。
李祥当即反驳道,“老先生,关学的学说太过脱离当下这个时代了。您要是提王夫之、顾炎武的思想,还稍微贴切些;可抱着张载的横渠四句不放,在如今这个世道并不合用。”
鲁之友听见如此狂妄之言,当即沉下脸来,有些生气。
李祥继续侃侃而谈:“老先生,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哪有什么心呢?英雄引导历史,百姓为历史筑基,人民史观英雄史观相互交织,谁又为谁立命呢。往圣绝学救不了国家沉沦,如今欧陆一战惨烈,未来还会有二战三战,人类又该如何见太平。”
鲁之友:“这就是你学的西学吗?倒是很有巧辩之士的风采。”
李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天地本无心,生民自有命,
往圣绝学已,天下不太平。”
“噗——”
鲁之友一口茶水当场喷了出来,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李祥吓得心头一紧,鲁晓棠也慌忙跑过来,一边愤愤地瞪着李祥,一边轻轻抚着老人的后背,又连忙去拿热水和热毛巾给老人敷着舒缓。
鲁之友捂着胸口,望着李祥伸出手指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祥吓得连忙起身,伸手检查老人的脉搏,他是真怕把老头给气死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鲁之友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才平复些许,反倒轻声说道,“年轻人说的对,说的对。天地本就没有心,生民为自己立命,又有什么错呢?”
看着老人家眼神中的挣扎与不甘,鲁晓棠一直瞪着李祥,示意他别再往下说。
可李祥实在不吐不快,继续说道:“老人家,我们人与人之间,本就生而平等,万众的命运,本该由万众自己决定;百姓的选择,也该由百姓自己做主。”
鲁之友沉默了许久,最终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如今西学东渐,这样的观点其实几十年前就已传入。当年那些抱着纲常礼教不放的理学家们,自然疯狂诋毁;可如今,西方强盛而东方落后,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每一个证据都摆在眼前,鲁之友即便想反驳,也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家,您是个好人,您的学问也是真学问。”李祥放缓语气,“但时代终归在进步。一部典籍即便出自圣人之手,看似完美无缺,可我们写了几千年的仁义道德、圣人经典,却没能写出一本《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我们曾创建过疆域潦阔的强大帝国,可最终免不了王朝复灭的结局,免不了剃发易服,免不了文本狱,免不了焚书禁书。”
“这种强盛,只会是一时的,不可能永远持续。”鲁之友缓过劲来,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固执,“西方的机器、科学,还有你说的新思想,拆解得太过彻底,太过激进,早晚也会把自己弄得混乱不堪。”
李祥心中反倒生出几分佩服,老人说的没错。几十年后他所处的时代,西方不也陷入了解构主义的循环吗?
解构了过往的一切旧道德,解构了封建的传承,结构了资本的秩序,解构了过去,也解构了现在,最后竟闹出一百多种性别的荒诞事,各种思潮左右互搏,再难有振聋发聩的思想家出现。
“老人家真知卓见。”李祥真心实意地恭维了一句。
“哼,小子。”鲁之友脸色稍缓,“所以传统还是不能丢的。”
“您看问题确实精准。”李祥笑着摇摇头,“只不过,一时的强大也是强大。不断掠夺扩张的体系固然不能长久,可若是不走这条路,我们只会落得如今这般被动的境地。再说了,老爷子,世上本就没有永恒的帝国,也没有永远强大的国家啊”
“或许是要牺牲未来为代价,但若是连强大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谈未来呢?”李祥补充道,“当年礼部尚书的女儿,在八国联军之乱中,不还是被当街侮辱,最后全家自尽吗?”
这句话一出,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屋内茶水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