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案组的第一个议题，就是公开、正式、彻底地，为你父亲苏振邦同志，恢复名誉。
秦正阳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湖的巨石，在苏晨的意识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
苏晨捧着茶杯的手，纹丝不动。
他看着杯中升腾而起的热气，那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秦正阳的脸，也模糊了窗外刚刚亮起的天色。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幅失焦的油画。
恢复名誉。
这四个字，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翻来覆去地咀嚼。它们是他踏入官场这片泥潭的初心，是他面对所有刀光剑影时唯一的铠甲，也是他灵魂深处那片复仇业火的燃料。
二十年了。
从那座可以抵挡所有风雨的山轰然倒塌开始，从“苏书记”变成街坊邻里口中那个讳莫如深的代号开始，他就在等这一天。
他以为，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会欣喜若狂，会痛哭流涕，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可现在，当这四个字从秦正阳口中如此郑重地吐出时，他感觉到的，却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二十年的旅人，支撑他走下去的，是对海市蜃楼的执念。而此刻，他终于走到了蜃景的尽头，那片虚幻的绿洲化为乌有，可他一抬头，却发现自己早已站在了真正的大海面前。
执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真实。
“市委常委会连夜召开，会议开了四个小时，所有常委一致通过。”秦正阳没有去打扰苏晨的沉默，他只是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文件，轻轻推到苏晨面前。
文件不厚，只有薄薄的三页纸。
封面上，是鲜红的、加粗的宋体字——《关于为苏振邦同志彻底平反并恢复名誉的决定》。
苏晨的目光，落在那一行字上，久久没有移动。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一圈，又一圈。杯底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沉浮，像极了他这二十年的人生。
“看看吧。”秦正阳的声音很轻，“这是初稿，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需要补充的，现在可以提。”
苏晨缓缓放下茶杯，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份文件时，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纸张的触感很普通，但他却觉得，这份文件重逾千斤。
他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不是官样文章里常见的空洞套话，而是用一种极其严谨、克制的笔触，对二十年前那桩冤案的彻底还原。
“经查，原江州市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苏振邦同志，于二十年前，在工作中敏锐洞察到‘东郊疗养院’存在严重异常，并多次利用业余时间，孤身犯险，对该地进行秘密调查”
“苏振邦同志以其非凡的洞察力与责任感，初步掌握了以林正刚为首的犯罪集团，利用‘东郊疗养院’为掩护，进行骇人听闻的反人类实验的线索”
“为阻止调查，林正刚犯罪集团利用其掌控的权力，罗织罪名，伪造证据，对苏振邦同志进行恶意构陷与政治迫害，致使其蒙受不白之冤，严重损害了党的形象与政府的公信力”
一行行铅字，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历史的脓疮，将当年所有的肮脏与构陷，都暴露在晨光之下。
文件的措辞极为严厉，将林正刚的行为直接定性为“犯罪集团”与“政治迫害”，这在官方文件中是极为罕见的。这代表着市委，乃至更高层级，对这件事的最终定论，不留任何模糊空间。
苏晨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
他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里。
他翻到第二页。
“鉴于苏振邦同志在面对黑恶势力时，所表现出的不畏牺牲的斗争精神与坚定的党性原则，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
“一、彻底撤销二十年前对苏振邦同志的一切不实指控与处分决定，恢复其党员身份及所有名誉。”
“二、对苏振邦同志的英勇事迹，在全市范围内进行公开表彰，并追授其‘江州卫士’荣誉称号。”
“三、责成市史志办公室，将苏振邦同志的事迹增补录入《江州市志·人物卷》，以为后世楷模，垂范千古。”
看到第三条，苏晨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市史志办公室。
那个他大学毕业后，被“发配”去的清水衙门。
那个被老油条们视为养老等死的地方。
那个他曾经以为会困住自己一生的、官场生涯的起点与终点。
他想起那个油腻的主任老马，想起那个处处针对他的李哥，想起那间办公室里永不凋谢的塑料花和死气沉沉的灰色气运。
他想起自己刚得到系统时，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摆脱“背锅侠”的身份，能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站稳脚跟。
命运，是何等的讽刺，又何等的公平。
当年构陷父亲的力量，将他打入尘埃。而如今，父亲的名字，将由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志，永远铭记。
这才是真正的，名垂青史。
一股温润的热流，从他丹田深处那道凝为实质的金色光柱中，缓缓升起，流遍四肢百骸。那不是力量的增长，而是一种圆融、一种完满、一种解开了所有枷锁后的、彻底的通透。
一直以来，他头顶的金色气运，都带着一丝复仇执念所化的、无形的锋芒。而此刻，那丝锋芒，彻底消融了。
他的气运，变得如中天之日，煌煌赫赫，却不再灼人。光芒普照之处，唯有浩然与祥和。
“史志办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秦正阳的声音适时响起，他似乎知道苏晨在想什么，“他们的主任连夜组织人手，翻阅了所有旧档案，准备成立一个最高规格的编撰小组。听说，他们打算把为你父亲立传，当成史志办未来十年最重要的工作来抓。”
秦正阳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现在的史志办，人心齐，泰山移。据说他们办公室那几盆养了几年都不开花的君子兰，今天早上，一夜之间，全都开了。”
苏晨闻言，也忍不住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发自内心。
他能想象得到，当林正刚倒台，整个江州官场的气运都在剧烈动荡、重组时，史志办这种原本处于气运最底层的单位，反而会因为与此事产生了正向的关联，而获得一丝宝贵的、向上的气运。
“谢谢。”苏晨将文件轻轻合上，郑重地推回到秦正阳面前。
这两个字，他说的很轻，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不用谢我。”秦正阳摇了摇头，“这是你父亲应得的，也是你自己，为你父亲赢回来的。”
他看着苏晨，眼神变得深邃：“林正刚倒了，但他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昨晚到现在，纪委的电话就没停过，每天都有人主动来交代问题，检举揭发。整个江州的官场，就像被掀了个底朝天，到处都是窟窿。”
“破坏，总是比建设容易。但现在，到了该建设的时候了。”
秦正阳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沐浴在晨光中的市委大院。
“江州需要一场彻底的刮骨疗毒，更需要一次彻底的推倒重建。我们需要新的秩序，新的规则，更需要新的、能扛起这份责任的人。”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晨。
“你父亲的遗愿，已经实现。但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苏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他知道，秦正阳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今天的正题。
“市委需要你。”秦正阳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需要你作为一把藏在暗处的尖刀，而是需要你站到台前，站到阳光下，成为重建江州新秩序的支柱之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常委会上，关于你的任命，也已经有了决定。”
秦正阳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像是欣慰又像是考验的神情。
“苏晨同志，准备好接手一个更大的烂摊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