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天津卫往东,有个靠海的小城,名叫沽口。海风常年裹着咸腥气,吹拂着城里低矮的灰瓦房。
陈婆就住在城西头一座老旧的宅院里。老伴去得早,儿女都在外地谋生,一年半载也难得回来一趟,这偌大的院子,平日里就她一个人守着。院子是老式的,堂屋、东西厢房,门都是那种旧式的木门,门板因年岁久远,有些变形,底下离门槛总有一指来宽的空隙。
近来,陈婆总觉得这院子有点不对劲。
起初是些微小的动静。夜里,她躺在堂屋的炕上,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极轻的“沙沙”声,像是有人拖着脚在院里的泥地上走。她支起耳朵细听,那声音又没了,只有风吹过院中老槐树枝叶的簌簌声。
她只当是自己年纪大了,耳朵背,听差了。
直到那天晚上。
入了秋,夜里凉得早。陈婆早早闩了院门和堂屋的门,吹熄了油灯,躺进被窝。月光不算很亮,朦朦胧胧地透过窗户纸,给屋内罩上一层惨淡的青灰色。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炕沿,眼睛无意中扫过堂屋那两扇紧闭的木门。
就在那门板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她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月光,也不是屋外杂物投下的影子。那是一片……纯粹的黑暗。比夜晚更深,更浓,像是一滩凝固的墨。但这片黑暗中间,却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白。
那点幽白,一动不动,正对着炕的方向。
陈婆的心猛地一跳,睡意瞬间驱散了大半。她眯起昏花的老眼,努力想看清那是什么。是老鼠?还是什么小虫子爬过?
不像。那点幽白,带着一种……专注的意味。
它像是在看。透过那狭窄的门缝,静静地、一眨不眨地看着炕上的她。
一股没由来的寒意顺着陈婆的脊梁骨爬了上来,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壮着胆子,压低声音喝问:“谁?谁在外面?”
门外死寂无声。连风声都停了。
那点幽白,依旧嵌在门缝的黑暗里,纹丝不动。
陈婆不敢睡了,她蜷缩在被子里,眼睛死死盯着门缝。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了鱼肚白,那点幽白才倏地一下,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二天,陈婆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她把院里院外仔细检查了一遍,院门闩得好好的,墙上也没有攀爬的痕迹。她甚至怀疑是自己老眼昏花,看了错觉。
可到了晚上,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她刚吹熄灯躺下没多久,下意识地就往门缝看去。果然,那片不自然的黑暗,那点幽白,又出现在了老地方。这一次,它似乎离门缝更近了些,那点幽白也显得稍微清晰了一点——那形状,隐约像是一颗……眼珠的瞳孔。
陈婆吓得差点叫出声,她猛地坐起身,抓起炕边的拐杖,哆哆嗦嗦地指着门:“滚!滚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屋里带着颤音回荡。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眼睛”还是那样“看”着她,冰冷,麻木,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
陈婆不敢再待在炕上,她摸索着下了地,也不敢靠近门,就那么缩在离门最远的墙角,抱着拐杖,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从此以后,每个夜晚都成了煎熬。只要灯一灭,那东西准时就出现在门缝后面。它不再仅仅停留在堂屋门外。有时陈婆去西厢房取东西,一回头,就能看到西厢房门缝下也出现了那片黑暗和那点幽白。它好像无处不在,跟着她,窥视着她在这座老宅里的每一个举动。
陈婆的精神迅速垮了下去。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她试过用破布条去塞那些门缝,可第二天起来,布条总是好端端地掉在旁边。她也试过整夜点着油灯,可那微弱的灯火非但不能带来安全感,反而将门缝那片黑暗衬得更加突兀和诡异。而且,她总觉得,在灯光下,那“目光”似乎变得更加……贪婪了。
她去找过街坊邻居,支支吾吾地说家里好像进了不干净的东西。邻居们表面安慰,背地里却议论,说陈婆怕是老了,癔症了,一个人住久了,难免胡思乱想。
无人相信。孤独和恐惧像两条毒蛇,紧紧缠绕着陈婆。
这天夜里,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狂风呼啸着穿过巷弄。陈婆缩在堂屋的炕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心里反而升起一丝侥幸——这么大的风雨,那东西今晚总该不来了吧?
她吹熄了灯,怀着一点点期望,望向门缝。
一片漆黑。只有风雨声。
她长长松了口气,紧绷了多日的神经一松,无边的疲惫涌了上来,她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异样的感觉将她惊醒。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极其强烈,近在咫尺!
她猛地睁开眼。
堂屋里并非全黑,偶尔划过的闪电会带来瞬间的光亮。就在这一次闪电亮起的刹那,陈婆看到了!
那张脸!
就在炕边,离她的脸不到一尺的距离!一张浮肿、惨白,像是被海水泡烂了的脸!脸上几乎没有五官的轮廓,只有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全是那种深不见底的、凝固的黑暗,而黑暗中央,就是那两点她熟悉了的、幽白得瘆人的“瞳孔”!
它没有身子,或者说,它的身子融入了堂屋地面的阴影里,只有那张可怖的脸,从地面“长”了出来,直勾勾地、贪婪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陈婆!
原来,它早就进来了!不再满足于从门缝里窥视!
“啊——!”
陈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她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炕沿上,再也没了动静。
油灯翻倒,灯油洒了一地。
几天后,邻居们闻到陈家传出恶臭,报了官。人们发现陈婆倒在炕上,早已气绝身亡。她双眼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法承受的东西。
官家的人里外检查了一遍,院门、屋门都从里面闩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外人闯入的痕迹。最后只能以老人突发急病,意外身亡结了案。
陈婆的宅院从此空了下来,都说里面不干净,没人敢再去住。
只有风雨之夜,偶尔有晚归的醉汉或者胆大的孩子经过那紧闭的院门时,会隐约看到,那陈旧的门缝下面,似乎有两小点幽白的光,一闪,一闪。
像是一双眼睛,正静静地、贪婪地,窥伺着门外路过的一切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