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依旧深沉,北斗酒楼的枪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南安县盘根错节的黑金帝国,其经济命脉的根基,已被连根掘起,暴露在即将到来的天光之下。而北斗酒楼那浸透鲜血的礼服与怀中冰冷的躯体,则是这场胜利背后,最沉痛、最无法言说的代价。王莉莉抱着肥波,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冰冷的机械玩偶,唯有怀中那真实的、温热的鲜血,是这虚幻世界里唯一的、残酷的真实。
黄建军和周爱华的家,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暗之中。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线香燃烧的呛人气息,混合着老人身上散不出的悲恸。当王莉莉(李凌波)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依旧掩不住憔悴的素色衣服,艰难地吐出那句“爸,妈……大卫他……走了……”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爱华的身体猛地一晃,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呃……”,随即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黄建军,这个一辈子沉默寡言、脊背微驼的老人,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定在原地。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莉莉,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无声地滚过他沟壑纵横、刻满风霜的脸颊,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王莉莉(李凌波)的心被这无声的悲痛狠狠攫住,几乎窒息。她强忍着喉咙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上前和闻讯赶来的邻居一起,手忙脚乱地将周爱华抬到床上,掐人中,喂温水。混乱中,她瞥见黄建军依旧僵立在原地,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碎裂。
许久,周爱华悠悠转醒,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声凄厉绝望,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黄建军这才像被哭声惊醒,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他没有去看床上痛哭的老伴,而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墙角一个老旧的五斗柜前。
他颤抖着枯瘦的手,打开最下面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锈迹斑斑、印着模糊嫦娥奔月图案的铁皮月饼盒。盒子很旧,边角都磨得发白,带着岁月沉淀的油腻感。
黄建军抱着盒子,如同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抱着千斤重担,蹒跚地走回王莉莉面前。他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冰凉的铁皮盒盖,浑浊的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
“玲玲……这个……你拿着……” 他将铁盒塞到王莉莉手中,铁皮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里面……是大卫……小时候……还有……后来……记的一些东西……他……他其实……不是真傻……”
王莉莉的心猛地一跳!她紧紧握住那沉甸甸的铁盒,仿佛握住了一把开启另一个大卫的钥匙。
她颤抖着打开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月饼盒。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本封面卷边、纸张泛黄发脆的旧笔记本,和一张用塑料薄膜小心包裹着的黑白照片。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是肥波黄大卫的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笔迹,但内容却触目惊心。
肥波的旧日记 (片段摘录):
x年x月x日x年x月x日 阴 “徐哥(徐铁山)今天又带我们去‘平事’,把西街老刘头的儿子腿打断了……老刘头跪着求,徐哥看都不看……我心里堵得慌,晚上吐了。徐哥说我没用,是废物。可能……我真是废物吧。”
x年x月x日 北斗 “仓库(指早期小赌场)生意‘好’,徐哥分了我两百块。钱揣兜里,烫手。隔壁王婶哭天抢地,说他儿子把家里买种子的钱都输光了……我不敢看她。”
x年x月x日 晴(字迹潦草,有酒渍) “冯县长(冯伟)要被撤职了!他急了!他派他侄子冯齐海来找徐哥!姓冯的从牢里弄出来几个狠人(名字划掉了),说要‘整合资源’!徐哥跟他们关在屋里谈了一下午……出来时,徐哥眼睛都是红的,像狼!县里……要变天了。”
x年x月x日 阴(字迹用力,透纸背) “徐哥……不,徐铁山!他真成了‘总瓢把子’!冯齐海给他撑腰!他让我管虎口寨那片最大的场子……我不想去!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老陈头就是在那儿被高利贷逼得跳了崖!我跟金花(黄金花)说了……我受不了了!我说我不想干了!我想带她走……”
x年x月x日 大雨(字迹凌乱,有大片水渍,分有大片水渍,分不清是雨是泪) “金花走了……跟那个开矿的老板走了……她说我烂泥扶不上墙,说跟着我迟早被砍死街头……她说我傻,徐铁山让我当头目是看得起我,是给我发财路……可她不懂!我不要这种财路!……这种财路吃人肉!……也好……走了好……我趁机颓废……每天除了醉酒就是在唱酒的路上……徐哥问我怎么了,我说金花嫌我穷,跟人跑了……呵……我趴桌上哭,徐哥骂我没出息,为了个女人……他不懂……他永远不懂……从今天起,我黄大卫……就是个只会跳舞、混吃等死的废物了……挺好……”
日记到此,关于“事业”的记录戛然而止,后面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生活琐事和舞步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