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静思苑,安静得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陵墓。卧房里,烛火已经换过三遍,蜡泪在烛台上堆积成苍白的小山。苏晚躺在床上,脸色比身下的素色锦缎还要白上三分,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她昏迷了整整一夜,青蒿守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却不敢合眼,生怕错过主子一丝一毫的动静。
凤临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两个时辰。他换下了那身沉重的帝王礼服,只着一件玄色常服,头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几岁,也脆弱了几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苏晚,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层苍白的皮肤,看到里面那个可能正在破碎或重组的灵魂。
李德全悄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药气苦涩,混合着某种奇异的清香——那是用上了宫中最好的续命药材,还加了一味从玄微遗物中找到的“养魂草”。
“陛下,”李德全低声说,“药好了。”
凤临渊没有动。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苏晚脸上,声音有些沙哑:“她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李德全沉默片刻:“‘监察者’说灵魂损伤率89,记忆保留率可能低于10。但灵魂本质未消散,这已是万幸。苏姑娘能不能醒来,醒来后还记得多少……老奴不敢断言。”
不敢断言。这四个字像冰锥,刺进凤临渊心里。他想起苏晚在祭坛上说的最后那句话——“因为爱是真的,痛苦是真的,选择也是真的”。那时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是已经看到了结局,却依然选择了前行。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苏晚放在被外的手。那只手冰凉,柔软,却没有任何回应。
“陛下,”李德全又说,“还有一事……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那边,也需要您去看看。太子殿下虽然无大碍,但受了惊吓;皇后娘娘心神消耗过度,太医说需要静养。”
凤临渊终于转过头。他的眼中布满血丝,但已经恢复了帝王的清明:“朕知道了。你先把药放下,去告诉皇后和太子,朕晚些时候过去。”
李德全放下药碗,行礼退下。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陛下依然握着苏姑娘的手,背影在烛光中显得异常孤独。老太监心中叹了口气,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昏迷的苏晚,守候的凤临渊,还有强打精神的青蒿。
“青蒿,”凤临渊忽然开口,“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朕。”
“陛下,奴婢不累——”
“这是命令。”凤临渊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你需要保存体力,等她醒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
青蒿咬了咬嘴唇,最终行礼退下。她确实快到极限了,这一夜的精神煎熬,不比身体劳累轻松。
现在,房间里真正只剩下两个人了。
凤临渊松开苏晚的手,端起那碗药。药汤还是温的,他用小勺舀起一点,轻轻吹凉,然后小心翼翼地喂到苏晚唇边。药汁顺着苍白的唇角流下,他连忙用绢帕擦拭,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帝王,倒像是最细心的医者。
喂完药,他又重新握住她的手,像是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苏晚,”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朕答应过你,等这一切结束,朕会再问你一次。现在朕问你……”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蓄勇气:“你愿意留在朕身边吗?不是作为妃嫔,不是作为臣子,只是作为……苏晚。”
没有回答。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窗外渐起的鸟鸣——天快亮了。
凤临渊没有失望。他早就料到不会有回答。但他还是说了,因为这是承诺,也因为……他怕等她醒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如果你忘记了,”他继续说,声音更轻,“朕会让你重新认识朕。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你会喜欢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塘,秋天的梧桐,冬天的雪。你会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看到孩子们在街巷奔跑,看到这个世界……因为你而得以继续存在的世界。”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所以,求你醒来。无论忘记多少,无论变成什么样,只要醒来。”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进房间。光斑在地面上缓缓移动,最后爬上床沿,落在苏晚的脸上。那张苍白的脸在晨光中有了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仿佛下一刻就会颤动、睁开。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依然沉睡着,像是被困在某个深深的梦境里。
晨光越来越亮。凤临渊终于站起身,轻轻放下苏晚的手,为她掖好被角。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株桃树——花早就谢了,现在结满了青涩的果子,在晨光中挂着露珠,生机勃勃。
这个世界,通过了评估,得以继续存在。
而他最爱的人,却可能永远沉睡,或者醒来后不再记得他。
多么讽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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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青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已经洗漱过,换了干净衣裳,虽然眼睛还是肿的,但精神好了些,“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过来了。”
凤临渊转身。皇后牵着太子的手走进来,两人都穿着素净的常服,脸色都有些憔悴,但眼神是清明的。
“陛下。”皇后行礼,目光落在床上的苏晚身上,眼中闪过痛楚,“苏姑娘她……还没有醒吗?”
凤临渊摇头。
太子松开皇后的手,走到床边,踮起脚看着苏晚。这个孩子经历了昨晚的仪式,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眼中那种属于孩童的懵懂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早熟的沉静。
“苏娘娘会醒的。”他忽然说,声音很轻,但很肯定,“她答应过霄儿,要教霄儿认草药。”
皇后捂住嘴,转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凤临渊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这个动作很自然,像是做过千百遍——但实际上,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触碰她,不带任何隔阂和疏离。
皇后愣住了,然后靠在他肩上,无声地流泪。
“母后不哭。”太子转过身,认真地说,“苏娘娘说过,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要坚强,等她醒来。”
这个八岁的孩子,在安慰他的父母。
凤临渊看着儿子,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心痛,还有深深的愧疚。他错过了儿子太多成长,而现在,儿子却比他更坚强。
“霄儿说得对。”他松开皇后,走到儿子面前蹲下,“我们要坚强。因为苏娘娘醒来后,还需要我们照顾。”
太子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青蒿第一个冲过去:“主子?”
苏晚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很轻微,但确实动了。然后,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被什么困扰。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睛,和以前一样清澈。但眼神……很陌生。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那种看透一切的平静,只有一片茫然的、婴儿般的空白。
她看着围在床边的人,眼神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没有任何聚焦,没有任何情绪。
“主子?”青蒿的声音在颤抖,“您……认得奴婢吗?”
苏晚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水。”
青蒿连忙倒水,扶她起来,小心地喂她喝下。苏晚喝得很慢,每咽一口都要停顿很久,像是连吞咽都需要学习。
喝完水,她重新躺下,眼睛又闭上了,像是耗尽了力气。
“主子?”青蒿轻轻唤她。
没有回应。她又睡着了。
“太医!”凤临渊沉声道。
太医早就候在门外,闻声立刻进来。仔细诊脉后,太医的脸色很凝重:“陛下,苏姑娘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极度虚弱,需要静养。但她的脉象……很奇怪。魂魄不稳,心神涣散,像是……像是初生的婴儿,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什么意思?”皇后问。
“意思是,”太医斟酌着词句,“苏姑娘可能失去了大部分记忆,甚至可能……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认知。她需要重新学习一切——说话,认人,理解事物……”
“但她刚才要水喝。”太子说。
“那是本能。”太医解释,“就像婴儿饿了会哭,渴了会闹。但更复杂的认知和情感……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恢复。”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苏晚平稳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凤临渊走到床边,看着那张沉睡的脸。她还是她,五官未变,但里面那个灵魂,可能已经破碎重组,变成了另一个人。
“陛下,”皇后轻声问,“现在……该怎么办?”
凤临渊沉默了很久。晨光已经完全照亮了房间,新的一天开始了。这个世界得救了,但救它的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最终,他说,“她需要什么,就给她什么。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如果她永远想不起来……那我们就重新开始。”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苏晚的额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苏晚,”他低声说,声音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这一次,换朕来等你。无论多久。”
窗外的桃树上,一只早起的鸟儿开始歌唱,清脆悦耳,充满生机。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虽然前路未知,但至少,他们还有时间。
还有五十年。
足够生,足够爱,足够……重新认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