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嵩北上后的日子,对辛弃疾而言,是在表面平静与内心焦灼的拉锯中缓缓淌过。行辕参议的日常公务依旧繁琐,他埋首于军报舆图,参与些不痛不痒的幕府议谈,与同僚维持着客气而疏离的距离。然而,每当夜深人寂,独对孤灯,怀中那枚铁牌冰凉的触感,便如同北方吹来的寒风,时刻提醒着千里之外正在进行的孤身涉险。
刘韐建立的秘密信道效率不低,每隔三日,便有一句看似平常的市井切口或商行暗语,经由不同渠道辗转送到辛弃疾手中。“货已过陈州”、“路遇小雨,行程略缓”、“见旧时街坊,相谈甚欢”……寥寥数字,拼凑出石嵩大致平安北上的轨迹。每一道讯息抵达,都让辛弃疾悬着的心略微放下,随即又为下一段的未知而重新提起。他知道,越接近洛阳,风险越大,讯息传递也会越发困难。
这日午后,辛弃疾正在签押房内核对一批即将发往沿淮各寨的军械清单,陈亮匆匆进来,面色凝重,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送达的、来自临安的密信。
“幼安,你看。”陈亮将信递过,声音压得很低,“是陆务观(陆游)先生辗转托人送来的。”
辛弃疾展开信笺,陆游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筋骨峥嵘的字迹跃入眼帘。信中除了惯例的问候与勉励,主要通报了两件事:其一,郑清之回朝后,果然被任命为刑部侍郎,并兼任“稽查伪诏奸器特使”,名正言顺地开始“追查”血诏金牌真伪及来源,已有数位与张浚过从较密的中低级官员被传唤问话,气氛紧张。其二,史弥远近日频繁出入内廷,与都知梁道成等宦官密议,似乎在筹划一场“祥瑞献典”,具体内容不明,但传言涉及“天命重器”、“应兆中兴”,时间可能就在近期。
“稽查伪诏奸器特使……”辛弃疾冷笑一声,“好名头!这是要动用国家法司的力量,将血诏金牌定性为‘伪’、为‘奸’,彻底污名化,并借此攀扯张相和我们。而那个‘祥瑞献典’……”他眼中寒光一闪,“恐怕就是为‘山河印’或他们伪造的替代品准备的登场戏码!史弥远这是双管齐下,一边打击我们,一边为自己造势。”
陈亮忧心忡忡:“时间紧迫了。石嵩兄弟那边,必须赶在史弥远的‘献典’之前有所收获,至少……要弄清真相,阻止他们偷梁换柱。否则,一旦让他们将所谓的‘天命重器’在官家面前坐实,舆论将彻底倒向主和,我们再想翻身就难了。”
正说着,粮料院主事朱焕的身影出现在签押房门口,他手中拿着几份文书,看似例行公事,眼神却示意辛弃疾借一步说话。
辛弃疾会意,与陈亮交换一个眼色,起身随朱焕走到廊下僻静处。
“辛宣赞,”朱焕低声道,目光扫视左右,“刚接到洛阳方面刘先生传来的消息,不是石嵩兄弟的平安信,是另一条线报。”
“何事?”辛弃疾心中一紧。
“龙门一带,近日确实不太平。”朱焕语速很快,“金人的巡查比往常频繁,尤其是在古潜溪寺旧址和禹王泉附近,增设了暗哨。另外,有几拨形迹可疑的汉人也在那一带出没,有的扮作香客,有的像是游学士子,还有的干脆是寻幽探胜的闲人,但他们彼此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且都对那片荒山野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刘先生的人试图接近,险些被识破。他判断,除了史弥远的人,可能还有其他势力介入,至少有两到三股。”
其他势力?辛弃疾眉头紧锁。除了史弥远和自己这边,还有谁会对“山河印”感兴趣?金人?不太像,若是金人知晓此物关乎宋室法统重器,恐怕会直接封锁挖掘,不会如此隐蔽。北地的抗金义士?他们未必知晓如此具体的秘密。难道是……皇城司中不属于史弥远派系的力量?或是朝中其他别有用心的大臣?
“石嵩兄弟的讯息呢?”辛弃疾更关心这个。
“按时间,昨日该有讯息,但至今未到。”朱焕面色沉重,“刘先生已启动预备方案,派人去约定地点查看,暂无回音。不过,石兄弟经验丰富,也可能是遇到盘查或为了安全暂时静默。我们需有耐心,再等一两日。”
等待是最煎熬的。辛弃疾点点头,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有劳朱主事继续留意,一有消息,即刻告知。”
回到签押房,陈亮也从辛弃疾凝重的神色中猜到了几分。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窗外,楚州的天空阴云密布,闷雷隐隐,一场夏日的暴雨似乎在酝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傍晚时分,行辕门房忽然来报,说有一名自称姓苏的年轻郎中,持泗州王刚统制签发的路引,前来求见辛宣赞,有家书转呈。
苏?郎中?辛弃疾心中猛地一跳,一种难以置信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行辕侧门接待普通访客的厢房。
只见厢房中,立着一个身形单薄、背着青布药箱的身影,头戴遮阳的宽檐笠帽,帽檐压得很低,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袍,风尘仆仆。听见脚步声,那人抬起头,笠帽下露出一张清丽却难掩疲惫的脸庞,不是苏青珞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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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珞?!”辛弃疾失声,万万没想到她会亲自来到楚州!他疾步上前,却又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住,惊疑、担忧、欣喜种种情绪混杂冲撞,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苏青珞看着他,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嘴角却努力弯起一个弧度,声音有些沙哑:“辛……辛宣赞。”她注意到旁边还有门房和其他杂役,立刻改用了客气的称呼,“奉王统制之命,护送一批急需药材至行辕,顺道……带来魏将军、王将军等人的书信。”她将手中的一个油布包裹和几封信函递上。
辛弃疾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以公干为名,行探望之实,并借此传递可能不便经由普通驿递的重要消息。他接过东西,强自镇定地对门房道:“此乃我在泗州时的故旧,医术精湛,曾救治我军中不少伤患。我带她去安置,你等不必跟随。”
引着苏青珞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陈亮见到她,也是大吃一惊。关好院门,辛弃疾才急切问道:“青珞,你怎么来了?泗州出了什么事?路上可还平安?”他上下打量她,见她除了疲惫,并无受伤迹象,心下稍安。
苏青珞摘下笠帽,露出略显凌乱的发髻,她先是从药箱夹层里取出一个蜡封严密的细小竹筒,递给辛弃疾:“这是魏胜大哥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的。泗州……近日颇不平静。”她缓了口气,开始叙述。
原来,自石嵩秘密离开后不久,泗州城内外的可疑人员活动明显增加。不仅有游方郎中打听北归伤者,还有货郎、相士之流在军营周边转悠。王刚加强了戒备,抓了几个,审问之下,却多是地痞无赖,受人钱财办事,问不出幕后主使。魏胜和王佐都认为,这是史弥远党羽在持续施压,目标仍是炎生等北归义士,以及可能存在的、与汴京之物相关的线索。
“王统制和魏大哥担心,对方若在泗州始终找不到突破口,可能会对我不利,以逼问‘铁牌’或相关秘密。”苏青珞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后怕,“恰好行辕发来文书,催促一批治疗暑热和金疮的药材。王统制便与我商议,让我借押送药材之名,离开泗州这是非之地,前来楚州。一来暂避风头,二来……”她抬眼看了看辛弃疾,“也可当面向你禀明泗州情势,并将魏大哥他们认为重要的讯息带到。”
辛弃疾心中既感动又愧疚。感动于王刚、魏胜他们的细心保护与苏青珞的勇敢担当;愧疚于自己身处漩涡,却连累她也要奔波冒险。他小心地剥开竹筒的蜡封,倒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小条薄绢,上面是魏胜那粗豪却工整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督军,泗州眼线甚多,恐对苏娘子及营中兄弟不利。送她暂避。另,赵大哥(赵邦杰)有消息否?弟兄们日夜悬心。盼保重。胜字。”
辛弃疾将薄绢递给陈亮,转向苏青珞,温言道:“一路辛苦,快坐下歇息。你来得正好,楚州虽也非净土,但毕竟在行辕范围,张相亦在此,相对安全些。”他看着她清减的面容和眼底的青色,心中怜惜不已,“你先在此安顿,我让人收拾隔壁厢房。药材交割之事,我来安排。”
苏青珞轻轻摇头:“我不累。药材已交付行辕药库,手续完备。我来……主要是为你。”她从怀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用丝绳系着的布包,递给辛弃疾,脸颊微红,“这是……这是根据你信中提及楚州湿气重,新配的祛湿健脾香囊。还有……炎生他们几个伤势已大好,托我向您问安。”
辛弃疾接过那尚带着她体温的香囊,清香扑鼻,心中暖流涌动。在这危机四伏、前路莫测的时刻,这份跨越烽火而来的真切关怀,如同漆黑夜空中孤独却坚定闪耀的星辰,照亮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青珞,多谢你。”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深沉的一句。
陈亮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流动的、无需多言却深刻无比的情愫,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苏娘子来得正是时候。幼安,当务之急,是分析魏胜传来的信息,以及我们刚刚得到的洛阳和临安动向。苏娘子一路劳顿,也需知晓当前局面,以便心中有数。”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从儿女情长中挣脱出来,眼神恢复清明锐利。他请苏青珞坐下,将石嵩北上、史弥远双线行动、洛阳出现多股势力、以及石嵩暂时失联等情况,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她。
苏青珞静静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她虽不直接参与军事谋划,但聪慧敏锐,立刻意识到局势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所以,石嵩大哥的成败,几乎决定了那‘山河印’的归属,也可能影响朝堂风向和恢复大业?”她轻声问。
“是。”辛弃疾沉声道,“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若石嵩失败,或史弥远抢先得手……”
“不会的。”苏青珞忽然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看着辛弃疾,目光清澈而充满信任,“辛大哥,你和你的兄弟们,历经多少艰险都闯过来了。石嵩大哥既然敢去,必有他的把握和依仗。史弥远那些人,只会玩弄权术阴谋,论及忠勇、坚韧和对这片土地山河的挚爱,他们远不及你们。我相信,天命……不会永远蒙尘。”
她的话,像一道光,穿透了辛弃疾心头的阴霾。他望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响起急促却克制的叩门声。朱焕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辛宣赞,洛阳急讯!石兄弟有消息了!”
辛弃疾霍然起身,与陈亮、苏青珞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步走向门口。青锋已映孤星,故人不惧霜寒而至;而来自龙门的玄机,似乎也终于要揭开第一层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