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嵩是在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抵达楚州的。他没有直接到都督行辕，而是按照辛弃疾密信中的指示，先在西城一家不起眼的“悦来客栈”住下，扮作南来北往的石料商人。直到第二日深夜，才由陈亮亲自引着，从行辕侧门一处隐蔽角门悄然进入，来到辛弃疾居住的小院。
近一年未见，石嵩比在山东时更加黑瘦精悍，脸上风霜之色浓厚，一双眼睛在灯下显得格外沉静锐利。他见到辛弃疾，便要行大礼，被辛弃疾一把扶住。
“石嵩兄弟，一路辛苦。”辛弃疾打量着他，心中感慨。从山东转战至此，多少熟悉的兄弟埋骨他乡，能再见到旧部，尤其是一位即将托付生死重任的兄弟，滋味复杂难言。
“督军……”石嵩声音有些沙哑，眼中闪过激动，很快又平复下去，“接到您的密信，俺就日夜兼程赶来了。王佐大哥和魏胜大哥让俺带话，他们都好，让您放心。苏娘子也嘱咐，让您……保重身体。”他话不多，却句句实在。
三人围坐在内室桌旁，灯火被调到最暗。辛弃疾将当前局势、山河印的重要性、史弥远一方的动向，以及张浚的决定，择其要害，简明扼要地告知了石嵩。
石嵩默默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听到“龙门山腹，古潜溪寺旧址，禹王泉上十丈，天然石龛”时，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是洛阳人，又是采石匠出身，对龙门伊阙一带的地形，可谓了如指掌。
“古潜溪寺……”石嵩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回忆的遥远，“俺记得。在伊阙西山，靠近琵琶峰，早就荒废了，庙墙都塌了大半。禹王泉还在，水是甜的，附近的樵夫、放羊的常去喝。泉眼上方……”他闭上眼睛，似乎在脑中勾勒山势，“是有一段很陡的崖壁，长满了杂树藤蔓，猿猴都难攀。具体十丈高处有没有石龛……俺当年采石多在东山，西山去得少，得实地看了才知道。”
“星钥定位，山河印证。”陈亮在一旁补充道，“到了地方，可能需要辛兄的铁牌来感应或确定具体位置。石兄弟，你对此有何想法？”
石嵩想了想，道：“如果真是很隐蔽的天然石龛，又在那么高的崖壁上，寻常肯定找不到。或许真得像道长说的，需要特定时辰，对着特定星位，用那铁牌当‘钥匙’去‘对锁眼’。俺们石匠开山取石，也讲方位时辰，有些特殊的纹理、裂隙，只有某个时辰的光线照到，或者某种工具角度对了，才能发现。这道理，或许相通。”
辛弃疾点头，石嵩的实践经验，为那玄妙的“星钥定位”提供了更切实的理解角度。“此去凶险异常。金人在洛阳驻有重兵，龙门虽为名胜，巡查亦不会松懈。史弥远的人可能已经在那里，甚至布下陷阱。刘韐先生会提供一些掩护和接应，但主要靠你自己随机应变。”他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小皮囊，推到石嵩面前，“里面有一些金银散碎，应急之用。还有一份简易的伊阙西山地形草图，是我根据记忆和零星记载画的，未必准确，仅供参考。最重要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石嵩，“是活着回来。印玺固然重要，但兄弟的性命更重。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为上，来日方长。”
石嵩接过皮囊，紧紧攥在手里，沉声道：“督军放心，俺晓得轻重。那印关乎咱们恢复中原的大义，俺就是拼了命，也得试试看。况且，那是俺家乡……”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怀念，“能回去看看，哪怕看一眼，也值了。”
“不止你一人去。”辛弃疾道，“张相的意思是，需有帮手。你可有信得过的、身手好的旧部同来？或者，刘韐先生那边也能安排一两个可靠的人手配合。”
石嵩摇头：“督军，这事儿人不宜多。人多眼杂，容易暴露。刘先生安排的人，未必知根知底。俺想……就俺一个人先去摸清楚情况。俺是洛阳人，口音、做派都熟，扮作回乡探亲或重操旧业的石匠，不易惹疑。等找到了确切位置，探明了周边情势，再决定如何动手，是否需要接应。若是取印需要特殊手法或多人协作，那时再设法联络刘先生的人不迟。”
辛弃疾与陈亮对视一眼，都觉得石嵩考虑得更为稳妥。潜入敌后，最忌队伍庞大、目标明显。一个熟悉当地、经验丰富的独行侠，往往比一个小队更容易隐蔽和机动。
“也好。”辛弃疾最终同意，“但你必须答应，每三日，需通过刘韐先生的渠道，传回一次平安讯息，哪怕只是一句‘货未到’之类的暗语。若连续两次无讯息，我们便会启动预备方案，设法寻你或接应。”
“俺记下了。”石嵩郑重应承。
接下来，三人又仔细推敲了潜入路线、身份伪装、联络方式、紧急应变等细节。石嵩对北上路径颇为熟悉，提出可以走淮西，经陈州、许州一线，这些地方目前宋金控制线犬牙交错，混过去的机会相对大些。身份就定为南下贩运石雕失败、盘缠用尽、不得已回乡的石匠。至于工具，他可以到了洛阳附近再设法购置或捡拾旧的。
窗外雨声淅沥，更漏声声。不知不觉，已近四更天。
“石兄弟，你先在此歇息半日，午后刘韐先生会来与你具体对接沿途掩护点。”辛弃疾安排道，“此行千难万险，一切……拜托了。”他用力拍了拍石嵩坚实的肩膀。
石嵩站起身，抱拳躬身：“督军保重。陈先生保重。俺……去了。”没有更多言语，转身随着陈亮，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夜，如来时一般。
辛弃疾独坐灯下，良久未动。石嵩那沉默坚毅的背影，与记忆中许多消失在北方烽烟里的身影重叠。他取出怀中铁牌，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牌身与凹凸的星痕。这枚指引过天星潭，可能即将指引龙门的“星钥”，此刻沉寂如死物。它将把石嵩引向希望，还是绝境？
他又拿出苏青珞的信，就着微光再次细看。泗州也不平静，暗探仍在活动。史弥远的网，似乎正从临安、楚州、泗州乃至洛阳，同时收紧。山河印，这个沉睡了数十年的秘密，一旦被惊动，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搅动了各方势力，将无数人卷入其中。
他铺开纸笔，开始给苏青珞回信。不能提及石嵩和洛阳之事，只报平安，嘱咐她小心暗探，照顾好自己与伤员。写到最后，笔尖顿了顿，添上一句：“楚州夏雨连绵，偶见荷开，忆及泗州糕饼清甜。诸事繁杂，唯念故人安好。待得云开雾散，再叙别情。” 他终究无法像石嵩那样将所有情感深埋心底，在这危机四伏的夜里，对远方那份清澈坚韧的牵挂，成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慰藉与力量源泉。
信笺墨迹未干，窗外天色已透出蒙蒙青灰。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与草木气息。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一场跨越千里、关乎国器与生死的隐秘行动，已然启程。龙门山腹的玄机深处，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与风险？石嵩的脚步，正一步步踏向那未知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