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中军帐内空气骤然凝滞。
李崇山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面沉如水。
宁远则异常平静,只是目光一寸寸转向那名千总。
但只有李副总兵注意到,宁远的拇指无声地压紧了刀镡。
“李将军,”那千总单膝跪地,头埋得更低,不敢看宁远。
“黑水边城包庇总营缉拿逃兵,想要趁机扰乱我边军法纪,还请将军明断!”
李崇山目光最终钉在宁远脸上,“可有此事?”
宁远淡笑,仿佛事不关己。
“李将军,大敌当前,风声鹤唳。”
“我黑水边城确有流民、边民投奔,其中不乏走投无路之人。”
“可正是这些人赌上性命,才助我今日为将军送来鞑子首级与粮草。”
“功过是非,将军心中自有权衡。”
“一事归一事。”
李崇山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带路,本将要亲眼看看。”
那千总闻言大喜,急急引路而出,刻意避开了宁远冰冷的视线。
“宁兄弟,留步。”
李副总兵李茂上前拦住宁远,低叹一声。
“你管着几百号人,当知为首难处啊。”
“既要严守军纪,又不能寒了将士之心。”
:军此举,是为大局,更是为边军总营的规矩,你……可明白?”
“所以副总兵的意思是,”宁远挂着笑容,但也有藏不住的轻篾。
日你妈,城门都差点让鞑子给草了。
还特么的讲规矩?
不是他这般兄弟,白玉边城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要死。
“你前途无量,”李茂语重心长,拍了拍宁远臂膀。
“虽无军籍,但如今边镇动荡,能带兵、敢打仗的便算是将军。”
“李将军很欣赏你的才华,莫要为了几个戴罪之人,自毁前程啊。”
宁远含笑点头走了出去。
李茂望着他背影,暗自无奈。
“方才还好端端的,怎就闹到这般田地?”
演武场上,气氛肃杀。
一群身着赤甲的白玉边军已将薛红衣、胡巴等十八人团团围住。
先前认出薛红衣的那名百总军官,此刻趾高气扬地踱出人群。
“薛将军,胡老哥,还认得小人否?”
薛红衣持枪而立,凤眸含霜。
“如何不认得?”
:水边城的逃兵,吃不得苦,跑来白玉边城苟且。”
“怎么,今日是觉得鞑子的马蹄不够硬,想试试我手中枪?”
那百总不怒反笑。
“比起薛将军,小人还算命好。”
“您可是关东镇府司的千金,昔日的游击将军啊。”
“如今呢?”
“你薛家满门抄斩,您也成了丧家之犬,带着这帮逃兵东躲西藏,可怜呐!”
“你找死!”胡巴目眦欲裂,提刀便要上前。
“住手!”
一声厉喝传来,李崇山带着那千总大步流星而至。
他目光扫过被围的薛红衣等人,脸色阴沉。
千总见状,急忙凑近谄媚道,“将军,那红衣女子便是罪女薛红衣,其馀皆是随她叛逃的边军。”
“按律,此乃聚众谋逆,形同兵变!”
“兵变?”
李崇山猛地扭头,一巴掌狠狠扇在千总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跟跄几步。
“动不动就兵变!你嘴里吐不出象牙!滚一边去!”
李崇山呵斥完,目光重新落回薛红衣身上,细细打量,“你便是薛怀义之女?”
薛红衣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正是。”
“既已获罪,为何还要累及他人,带兵出逃?你可知,害了他们!”
胡巴欲言,被薛红衣抬手制止。
她平静道,“他们皆是我薛家旧部,受我牵连。”
“将军若要问罪,我薛红衣一人承担。”
“只求将军念在他们曾为国效力的份上,允他们戴罪立功,重返沙场。”
一旁李茂也适时开口。
“将军,如今边关正值用人之际,这批人能与鞑子周旋至今,必有可用之处。”
“不如……惩首恶,赦从犯,既正军法,亦安了人心啊。”
李崇山神色严峻,并未立刻决断。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远处。
宁远不知何时已坐在一辆空粮车上,正慢条斯理地嚼着肉干,对这边的剑拔弩张仿佛视若无睹。
一个眼见部下被围,却无动于衷的主将,未免太过冷血。
他不喜。
一个罪女,不思朝廷“壮阳”国策安分守己,反带兵逃亡,动摇军心。
他也不喜。
心意已决。
李崇山沉声下令,“来人!将罪女薛红衣拿下,就地正法!其馀人等,暂押看管,容后发落!”
“遵命!”那千总大喜过望,连忙向自己几个手下使眼色。
他当年在黑水边城不过是胡巴手下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卒,如今地位反转,好是痛快啊。
然而,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那几个被示意的白玉边军,面对薛红衣身后那十八名黑水边军森然的目光,竟逡巡不敢上前去了。
这十八人个个血染征衣,眼神凌厉如刀,浑身煞气凝而不散。
感觉比鞑子还可怕几分。
“都聋了吗?将军有令!还不动手!”千总顿觉颜面扫地,对着手下厉声催促。
终于有几人硬着头皮,试探着向前挪步。
就在这时,粮车上的宁远,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肉干。
他拍了拍手,缓缓站起。
“黑水边城,全体听令!”
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
演武场外围,那两百名肃立如松的黑水边军,目光齐刷刷聚焦而来,炯炯如火。
李崇山眉头一拧,不知道这黑水主将要作甚。
但李茂心道不好,急忙上前欲拦宁远,压低声音死死瞪着他。
“宁远!你要作甚?此乃白玉边城,你想越权行事,真要兵变不成?!”
宁远侧头看了李茂一眼,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
但这笑意冰冷,毫无温度,让李茂瞬间如坠冰窖,竟被那目光中的决绝震得一时失了语。
宁远不再看他,也无视了李崇山凌厉的注视。
他径直走向那名满脸得意之色的千总。
“你……你想干什么?”
“李将军!他……他也要造反啊他!”
千总被宁远平静的目光盯得发毛,色厉内荏地后退,向李崇山求救。
李崇山面沉似水,死死盯着宁远。
他在赌,赌宁远不敢。
宁远在那千总面前站定,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平淡得象在聊家常。
“你以前在黑水边城混过?后来……是跟了白都司?”
“是……是又怎样?”千总强作镇定,他不信宁远敢当着主将的面动他。
“恩,承认就好,”宁远点了点头。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
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腰间弯刀已然出鞘,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噗嗤!”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满腔热血泼洒在地
。那千总脸上的惊愕尚未凝固,无头尸身已砰然倒地。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疯了……简直是疯了!
黑水边城的主将,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一军主将李崇山的面,斩杀其麾下千总!
就连薛红衣、胡巴等人也惊呆了,万万没想到宁远敢这么做。
一片骇然死寂中,宁远抬脚,将那颗滚落脚边的头颅,不偏不倚踢到了那早已面无人色的百总军官面前。
然后,他缓缓转身,面向自己那两百名杀气已冲天而起的部属,声音清淅传遍全场:
“黑水边城弟兄们,都给老子听好了——”
他刀尖斜指地面,血珠顺着刃口滑落。
“今儿,有一个算一个,谁敢动老子这帮杀鞑子好手一根指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禁若寒蝉的白玉边军,最终落在脸色铁青的李崇山身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就让他们看清楚——”
“咱们杀鞑子够狠,宰起窝里横的蛀虫,一样快得很!”
“轰——!”
话音落地,两百黑水边军气势轰然爆发,如山如岳。
在他们眼中,此刻没有什么“李将军”,只有那道为他们拔刀、为他们立威的身影。
宁远说杀,那便杀!
李茂浑身一颤,脸色惨白,终于意识到事情已彻底失控,颤声道:
“糟了……这是要兵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