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县衙内。
总营副总兵李陌,一身锃亮的山文甲未卸,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赵县令。
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每一下都敲在赵县令紧绷的神经上。
“赵县令啊,”你身为清河县五品父母官,自己地盘竟有猎户勾结边军溃卒、私贩精盐、囤积居奇此等重罪。”
“本将虽只管军务,不便越俎代庖,可若此事奏报至宝瓶州刺史,您这顶乌纱,怕是戴到头了吧?”
赵县令手中端着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副总兵大人明鉴!误会,天大的误会!下官……下官对此等勾当,实在是一无所知啊!定是那起子奸民,欺瞒上官……”
“是一无所知呢”
李陌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
“还是……收了那宁远的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行个方便?”
“绝无此事!下官对朝廷忠心耿耿,岂敢……”
“报——!”
堂外一声急促的通传,打断了赵县令苍白无力的辩白。
一名衙役连滚爬爬冲了进来,声音发颤:“禀……禀县尊,李副总兵!宁……宁远带到!已至堂外!”
话音刚落,脚步声已至。
宁远面色冷峻,带着薛红衣、胡巴等十馀人,大步踏入公堂。
几乎同时,另一道身影跌跌撞撞跟了进来,正是那悦来酒楼的白甲年轻军官。
他脸上惊惶,指着宁远尖声叫,“副总兵大人!就是他!就是这狂徒宁远!”
“他刚刚负隅顽抗,杀了我们的人!就在悦来酒楼,众目睽睽之下,一刀就把王百总给……给砍了!”
“什么?!”
李陌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宁远。
脸上那点虚伪的淡然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暴怒与难以置信的阴鸷。
“大胆狂徒宁远!”
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乱跳。
“你私贩盐铁已是重罪,如今竟敢当街擅杀边军将士你真要造反不成?!”
宁远迎着他喷火的目光,神色却平静得可怕,甚至嘴角还勾起弧度。
“李副总兵你这话说的是不是太上纲上线了?”
“反倒是你手下的人,假借筹措军粮之名,行强抢民粮、欺辱妇孺之实。”
“在悦来酒楼,众目睽睽之下,欲对云锦庄聂掌柜用强。”
“鞑子还没有进城呢,他们倒是瞒着你代替鞑子先开始自家人了?”
“你……你血口喷人!”那白甲军官跳脚大叫,“我等奉李将军之命,正大光明筹粮!”
一直默默站在薛红衣身后的聂雪,此刻缓缓走上前。
她身上披着一件薛红衣的斗篷,脸色依旧苍白,发丝微乱,但神情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她对着堂上微微敛衽,然后,伸手,轻轻拉开了斗篷的前襟。
那被利刃割裂的衣襟,以及其下若隐若现的、带着淤青的雪白肌肤,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虽已粗略整理,但那触目惊心的破损与伤痕,已足以说明一切。
“李副总兵,赵县令,”
聂雪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斗,却异常坚定,“民女聂雪,云锦庄掌柜。”
“今日民女奉传唤至悦来酒楼,未曾言明半句盐务,楼上这位军爷,”她指向那白甲军官。
“便污我勾结,纵容手下用强,若非宁公子及时赶到……”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瞬间涌起的屈辱泪光,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
堂上一片死寂。
赵县令闻言紧张的神情缓和,带着看戏的表情看向李陌。
李陌脸色铁青啊。
自己明明已经抓住了这宁远的把柄,哪知道自己这帮猪队友也让宁远给揪住婊子。
李陌也不说话了,就死死盯着那白甲军官。
那军官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看李陌脸色难看,宁远却忽然笑了,直接大喇喇地坐在了他身边的空椅子上。
“李副总兵,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宁远自顾自倒了杯热酒,呷了一口。
“您和咱们黑水边城,其实目的一样,都是为了弄到粮食,好去跟鞑子拼命。”
“我贩卖精盐,所得银钱,十之八九,都换了粮草、兵甲,填进了黑水边城那个无底洞。”
“为什么?因为鞑子真的来了。”
他放下茶杯,看着李陌。
“黑水边城前些日子,刚跟鞑子最精锐的两百重甲铁骑,真刀真枪干了一场。”
“这事儿,李副总兵从白玉边城来,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李陌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浮现惊愕。
“黑水边城……跟鞑子交手了?还……是两百重甲铁骑?”
他确实不知道。
来到白玉边城,他就马不停蹄接了李崇山的军令,前来各大郡县征集粮草。
看到李陌这反应,宁远心里基本就有数了。
他们这帮人抓住自己贩卖精盐,无非就是想要粮食嘛。
宁远笑了笑,继续道,“如果没有那些粮食,黑水边城早就破了,如今大家哪有机会在这里喝酒吃肉啊。”
李陌脸色变幻不定,心中惊疑交加。
他死死盯着宁远,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但他真的在这小子身上看不出来半点。
堂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剑拔弩张的对峙,悄然松缓了一丝。
李陌沉默了片刻,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他拿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缓缓道,“你……黑水边城,当真挡住了鞑子?”
“尸首应该已经冲到白玉边城下了,副总兵回去一问便知。”
宁远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李陌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权衡利弊。
终于,他抬眼看向宁远,眼神复杂。
“即便如你所说,你们黑水边城有功,可粮草乃军需命脉,如今白玉边城也需要啊。”
“兄弟你看是否能够给我一个面子,匀一点给我?”
宁远心中冷笑,故意露出为难之色。
“副总兵,黑水边城也是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弟兄们刚经历血战,伤者众多,嗷嗷待哺……不过!”
宁远笑着给李陌倒酒,低声道,“白玉边城乃边防重镇,李将军坐镇,关系重大。”
“抗击鞑子,宁某虽力薄,也知大局,这样吧……”
宁远一拍桌子,龇牙狠心道,“黑水边城所存粮草,我分出……八成!”
“至少够白玉边城的兄弟们吃好些天了。”
“八成?”李陌眼睛一亮。
他原本带出来卖粮食的那点可怜的银两,连给白玉边军塞牙缝都不够。
宁远这“八成”也足够解燃眉之急。
让他在李崇山面前有个象样的交代了。
“宁兄弟……仁义!”
李陌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这一次他甚至主动拿起酒壶,给宁远空了的杯子续上。
两人举杯,虚空一碰,方才的剑拔弩张瞬间烟消云散。
送走了李陌一众,宁远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瞬间消失,化为冰冷。
薛红衣不愤道,“真的要给他八成的粮草?”
“想屁吃呢,”宁远嗤笑一声,。
“我说了给白衣边城的人吃饱肚子,可具体没说是多少人能吃饱啊?”
他招手叫过猴子,低声吩咐。
“猴子,辛苦你立刻回黑水边城一趟,告诉周大哥,从库房里,挑最陈最次的杂粮,装……二十车。”
“不,再少点,十五车。”
“算算大概够两三百人吃七八天的量就行。”
“记住,送粮草的兄弟,找一些形象不太好的过去。”
猴子疑惑,“宁老大,咱不派精神点的弟兄,显显威风?”
宁远无语。
“显什么威风,要的就是惨。”
“专挑那些面黄肌瘦,身上带伤,看起来就象流民那种,一阵风能吹倒的!”
“总之你自己看着挑选,意思你明白就行。”
猴子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嘿嘿低笑起来。
“明白了!让他们觉得咱们黑水边城真是穷得叮当响,榨不出二两油,以后就少打咱们主意!高,实在是高!”
“明白就快去。”
宁远拍拍他,提醒道,“记住,粮送到,交割清楚,拿到回执,立刻带人撤回来。”
“一刻别多留,我估摸着,鞑子也快狗急跳墙,攻打白玉边城了。”
“咱们这帮活下来的兄弟,可不能因为白玉边城给牵扯进去。”
“得令!”猴子抱拳,转身如飞而去。
宁远负手立在县衙门口,望着又开始飘雪的灰暗天空,沉思片刻,转身回到了堂上。
如今大麻烦打发走了。
他要跟某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算一算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