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残破的身躯倒在晶柱之下,紫色的灵魂光焰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濒临永恒的寂灭。
空气中弥漫着灵魂碎片、湮灭之力的余烬,以及那骨哨带来的、令人心悸的蛮荒威压。
萨斯端坐于重新稳定、但光泽明显黯淡了几分的阴影王座之上。
他银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三十步外,那个优雅行礼后便直起身、脸上带着悲悯与痛心疾首混合表情的萨尔德加缪。
爱丽丝乖巧地站在他身侧,手里还攥着那个微微发光的银铃。
切希尔的笑脸依旧悬浮在半空,只是那诡笑的弧度,此刻看来充满了嘲讽。
大殿边缘,那些侥幸未在刚才交锋中彻底消散的“哀恸女妖”统领与“魂狩”禁卫残部,以及少数被惊天动静惊动、赶到殿外却不敢入内的魔族高阶军官和侍卫,全都屏息凝神,望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第一团长卡琳刺杀魔王未遂,被重创濒死;而向来以疯狂优雅、行踪莫测着称的第三团长萨尔德加缪,竟突然现身,以诡异的手段“协助”陛下镇压了叛逆,此刻又摆出这副忠臣姿态……
气氛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萨斯缓缓开口,声音比万载玄冰更冷,其中压抑的怒意几乎要实质化:“萨尔德加缪……你,很好。”
他自然看出了那骨哨和银铃的非同寻常,那绝非玛尔戈拉斯应有之物,其力量本质令他这魔王都感到一丝心悸。
他也瞬间明白了,刚才能源巨柱的“意外”故障,恐怕也并非偶然。
萨尔德加缪仿佛完全没听出萨斯话中的杀意,他脸上的悲愤愈发浓烈,甚至抬手用白色礼服的袖口,轻轻擦拭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角,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
“陛下……陛下何出此言?臣……心痛如绞啊!”
他向前又走了两步,姿态却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距离,仿佛一个忧心国事、痛心疾首的老臣。
“陛下可知,臣此刻心中,是何等滋味?”萨尔德加缪抬起头,蓝黑色的眼眸中竟真的泛起了点点“泪光”,“臣本是偏远之地一懵懂黑精灵,生于玛尔戈拉斯边荒,躬耕于混乱能量之间,苟全性命于这弱肉强食之世,不求闻达于各路诸侯。只愿随性而活,观世间百态,了此残生罢了。”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咏叹调般的节奏。
“然,万载之前,大陆烽烟骤起,我族与艾索伦德血战。值此倾覆危难之际,先帝艾瑞克陛下,不以臣出身卑微、性情乖张,屈尊降贵,三顾臣于混乱巢穴之中,咨臣以战局世事,待臣以国土之礼!”他语气陡然激昂,充满了“追忆”与“感激”。
殿外不少年长的魔族军官神色微动。
万年前那场大战,艾瑞克魔王麾下确实有一位特立独行、能力诡异却屡建奇功的黑精灵将领突然崛起,据说深得魔王信赖,原来就是这位第三团长?
这段历史在萨斯上位后已被刻意淡化,但并非无人记得。
“由是感激,臣遂许先帝以驱驰!万载以来,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辗转各方战场,虽无开疆拓土之大功,亦尝尽忠职守,不敢有负先帝知遇之恩!”萨尔德加缪捶胸顿足,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一位缅怀旧主、忠心耿耿的老臣。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无比:
“先帝知臣虽表面放浪,内里谨慎,故在……故在遭逢那场‘意外’之前,曾对臣有过嘱托!”他刻意模糊了“意外”的具体指代,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指萨斯背刺艾瑞克、篡夺王位之事。
“先帝寄望于臣,望臣能于纷乱之中,护我玛尔戈拉斯古老传承不灭,护我魔族血脉延续不绝,护这王座之上……坐着的,乃是一位真正能引领我族走向繁荣,而非将其拖入无尽战火与毁灭深渊的明君!”
他猛地指向王座上的萨斯,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指控与悲愤:
“然而,自陛下登临大位以来,我等看到了什么?!”
“万载沉寂,非为休养生息,而是穷兵黩武,酝酿又一场席卷两界、赌上全族命运的死战!”
“战场上,将士浴血,尸骨成山,换来的却是僵持、消耗与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内部,猜忌横行,资源不公,昔日同僚因言获罪,忠诚之心被冰冷算计所取代!”
“更有甚者,今日竟有第一团长,心怀怨怼,悍然行刺于王座之前!此非一日之寒,实乃陛下施政不明、失却军心民心所致!长此以往,我玛尔戈拉斯,必将分崩离析,重蹈万年前近乎族灭之覆辙!”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气势节节攀升,那悲愤之情感染力极强,加上骨哨余威未散的隐隐压迫,竟让殿外不少中下层军官面露戚戚,联想到了前线无意义的牺牲和后方的种种不公。
“臣受先帝遗命,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有伤先帝识人之明!”萨尔德加缪已经走到了距离王座仅十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下脚步,脸上泪水涟涟,“故,臣不惜此身,暗中查访,联络忠贞之士,积蓄微薄之力,只为在关键时刻,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
“今,叛乱之首虽已伏诛,”他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卡琳,“然祸乱之源未除!陛下登基万载,却使魔族内忧外患至此,民心背离,危机四伏!此非臣等所愿见之玛尔戈拉斯!更非先帝艾瑞克陛下当年浴血奋战所期望之未来!”
他再次抬头,目光“恳切”而“沉痛”地望向萨斯,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传遍大殿内外:
“为魔族万世基业计,为亿万子民存续计,臣,萨尔德加缪·加卡·加西亚,泣血恳请——”
“请陛下……念及先帝创业之艰,顾全魔族大局,自请退位,以息干戈,以安民心!”
“自请退位”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魔族心头。
大殿内外,死一般的寂静。所有魔族,无论是支持萨斯的,中立的,还是早已心怀不满的,都被这赤裸裸的逼宫言辞惊呆了。
这比卡琳的直接刺杀,更加“冠冕堂皇”,也更加……致命!
这是要用“大义”和“民意”的旗帜,将萨斯从王座上拉下来!
萨斯的银色眼眸中,那冰冷的银辉终于彻底被狂暴的怒意与杀意取代。
王座周围的黑暗如同沸腾的墨海,疯狂涌动,他从未受过如此羞辱!
被一个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视为“小丑”和“变量”的家伙,用如此“忠义”的嘴脸,逼他退位。
“萨尔德加缪……你找死!”萨斯的声音不再平淡,而是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他就要不顾一切,调动魔域核心全部力量,哪怕付出代价,也要将这个跳梁小丑连同他那诡异的玩具一起碾碎。
然而,就在他杀意升腾到顶点的瞬间——
萨尔德加缪突然将手中的骨哨再次举起,却不是吹响,而是将其高高托起,让那古朴蛮荒的纹路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
同时,他侧头对爱丽丝使了个眼色。
爱丽丝会意,再次轻轻摇动了手中的银铃。
空灵的铃声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并非攻击,却让所有看向骨哨的人,灵魂深处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恐惧。
那骨哨在铃声音波的映衬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的不再是简单的威压,而是一种凌驾于玛尔戈拉斯现有力量体系之上的、令人本能臣服的高位格气息。
索蕾娜随手送出的“小玩具”,一件来自异界魔尊本命魔骨炼制的魔器,其本质位格,对玛尔戈拉斯这些依靠负面能量、灵魂法则和混乱本源修炼上来的魔族而言,有着先天性的、血脉与灵魂层面的压制与吸引。
如同低等魔族面对高等恶魔领主,如同凡人面对神明。
之前只是吹响的余波,此刻被萨尔德加缪刻意用自身魔力和爱丽丝的规则铃声“激发”和“展示”,其带来的震撼与威慑,远超任何言语。
殿外,不少实力较弱的魔族侍卫已经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伏下去。
就连那些高阶军官,也感到灵魂战栗,体内魔力流转不畅,看向骨哨的眼神充满了惊骇与……一丝难以抑制的贪欲与敬畏混合的复杂情绪。
萨斯凝聚的力量也是一滞。他比其他人感受更深。
那骨哨蕴含的法则真意,与魔域核心的某些底层规则隐隐共鸣,却又更加古老、更加霸道,仿佛是他所追求的“修正”
“更高级样本”?
这让他惊疑不定,同时那股位格压制也切实影响了他对魔域核心力量的调动效率。
萨尔德加缪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瞬间的凝滞。
他脸上的悲愤瞬间收敛,转而变成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威仪的平静,声音恢弘,响彻大殿:
“此物,乃房东小姐——亦即是艾索伦德那位银发的索蕾娜·爱德华兹阁下——所赐。”他直接点出了索蕾娜的名字和“房东小姐”这个亲昵称呼,其中蕴含的信息量让所有知情者心头巨震。“房东小姐超然物外,观两界纷争,心有所感,赐下此信物。其意并非干涉我族内政,而是……见证。”
他目光扫过殿外那些神色各异的魔族,最终回到面色阴晴不定的萨斯脸上,语气变得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见证,玛尔戈拉斯,是否还有拥有资格、拥有能力、拥有……足够‘器量’引领它走向真正未来,而非毁灭深渊的王者。”
“见证,是旧日的阴影继续笼罩,让战火吞噬一切,直到魔族血脉凋零……”
“还是,能有一位新的领袖,承先帝遗志,顺乎民心,止息干戈,开启一个全新的、属于玛尔戈拉斯的时代!”
他不再提“自请退位”,但那话语中的意思,比直接逼宫更加咄咄逼人。他手握“房东小姐”的“信物”(被他曲解为某种认可或考验),占据“为先帝遗志、为魔族未来”的“大义”名分,更借卡琳叛乱和前线困局,将萨斯执政的“失败”赤裸裸揭开。
现在,压力全部给到了萨斯。
是冒着与那诡异骨哨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索蕾娜态度正面冲突、并在内部人心浮动时强行镇压萨尔德加缪的风险,继续坐在这个摇摇欲坠的王座上?
萨斯银色的眼眸中,冰冷、愤怒、算计、惊疑飞速交替。
他能感觉到,魔域核心的力量虽然依旧庞大,但经由刚才的动荡和骨哨的干扰,调动起来已不如之前圆融如意。
殿外那些军官的眼神,也让他明白,萨尔德加缪这番表演,并非全无效果。
至少,怀疑和观望的种子,已经深深种下。
更重要的是……索蕾娜。
那个最大的变数。
她赐予萨尔德加缪这种东西,是什么意思?
仅仅是“玩具”,还是某种默许甚至……支持?
如果自己此刻强行击杀萨尔德加缪,会不会招致那位无法估量的存在的直接干预?
在魔族内部不稳、前线僵持的当下,这风险他能否承受?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在萨斯的权威上敲下一记重锤。
终于,萨斯沸腾的黑暗缓缓平息。
他眼中的狂暴杀意逐渐收敛,重新变回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银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阴影王座上站了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所有魔族屏住了呼吸。
萨斯的目光越过萨尔德加缪,仿佛看向遥远虚空,又仿佛穿透大殿,看向艾索伦德某个方向。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冰冷的决绝:
“玛尔戈拉斯的未来……呵呵。”
他轻笑一声,笑声中没有温度。
他没有看萨尔德加缪,而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向王座后方那无边的黑暗。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如同最后的敕令,又像是某种宣告:
“这个位置,这个责任,这个……烂摊子。你,想要?”
“那便,给你。”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彻底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没有传位诏书,没有仪式,甚至没有再看他的“王国”一眼。
只有那阴影王座,孤零零地留在大殿中央,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主人的离去。
大殿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儿戏却又充满沉重压力的“禅让”惊呆了。
萨尔德加缪脸上的悲愤、沉痛、威仪,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
他眨了眨那双蓝黑色的眼睛,看了看空荡荡的王座,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托着的骨哨,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无比灿烂、无比得意、又带着几分孩子气般纯粹的开心笑容。
他猛地转身,对着艾索伦德的方向,高高举起骨哨和银铃,用那种能甜腻死人的、拖长了调子的声音欢快地喊道:
“您看到没有!我成功啦!这个位置现在是……嗯,暂时是我的啦!”
“这都是多亏了您送的‘幸运小玩具’!
他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毫不掩饰喜悦的模样,与刚才那位悲愤忠臣的形象判若两人,让殿内外所有还处于震惊中的魔族,表情都彻底僵住,风中凌乱。
切希尔的笑脸在空中欢快地旋转,爱丽丝也拍着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新王的“加冕”仪式,就在这样一种极度荒诞、戏剧化、且充满了某个远方观众“场外援助”色彩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玛尔戈拉斯的天,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