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试发成功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的高层。
然而，除了少数亲眼见证的军机重臣，大多数官员对此都持怀疑态度，甚至觉得有些荒唐。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皇帝沉迷于“格物之学”的又一个新奇玩意儿，与国之大政并无关系。
文渊阁，大秦内阁首辅的公事房内，檀香袅袅，气氛一如既往的沉静。
新任首辅李元照，正襟危坐，手持一支温润的紫毫朱笔，一丝不苟地审阅着身前堆积如山的奏折。
他乃是前明旧臣，学问渊博，一生最重规矩。
陈海登基后，为了安抚旧臣，展现兼容并包之态，便将他提拔至此。
一名内阁中书，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将一份用黄绸包裹的文书恭敬地放在了案头。
“首辅大人，西南战区八百里加急，呈报发现疑似准噶尔部小股骑兵渗透，请示朝廷，是否主动出击，予以清剿。”
李元照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慎重地打开了那份军报。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提起笔，在奏折的封皮上，用他最擅长的馆阁体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意见：
“事关边陲战事，兹事体大，不可轻动。当先查明敌军虚实、意图，再做定夺。拟交兵部会商，并咨询前线诸将校意见，三日内具本再议。”
写完，他将奏折递还给中书，语气沉稳地吩咐道：“送缮写房誊抄，分发各大学士传阅票拟。记住，祖制不可废，每个环节都要走到了，方能呈送御前。”
“是。”中书躬身领命退下。
这一套流程，是大明立国二百年来的祖制，也是李元照最为熟悉和信赖的办事方法。
在他看来，国家大事，就应该如此这般，集思广益，慎之又慎，方能不出纰漏。
任何一道政令，都必须经过内阁所有大学士的审阅、提出意见，最后汇总呈给皇帝，由皇帝朱笔批红，方能生效。
这既是对江山社稷负责，也是内阁制衡皇权、防止君主年轻气盛、独断专行的根本。
这份来自西南的紧急军报，就这样开始了它在文渊阁内的漫长旅程。
它从首辅李元照的手中，传到次辅的案头，再到其他几位大学士手中。
每一位大学士都会仔细研读，然后附上自己的见解。
“嗯，元照公所言极是，稳妥为上。”
“非也，当以雷霆之势击之，方显我大秦国威！”
“打？粮草耗费几何？敌军若是有诈，诱我军深入又当如何？”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墨官司打得不亦乐乎。
与此同时，乾清宫，皇帝的书房内。
这里没有檀香，只有一股淡淡的机油和金属气息。
陈海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西南边陲的地形纤毫毕现。
他的身旁，只有新科状元，如今已是军机大臣的方以智。
“陛下，这是刚刚从西南传回的电报。”方以智递上一张薄薄的、还带着油墨味的纸条，“周平将军急报，他已查明，那股骑兵并非准噶尔主力，而是其麾下一个叫巴图鲁的小部落，因不满准噶尔的残暴统治，意图南下投奔我大秦。周平将军建议，可派人秘密接触，将其收编，作为我等插入准噶尔内部的一枚棋子。”
陈海接过纸条，只扫了一眼，便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鹰。
“周平的判断，与朕不谋而合。”
他拿起一枚代表秦军的小旗，在沙盘上向前挪动了一小段距离，精准地卡在了一个山谷隘口。
“传朕的旨意给周平，准其所请。但要他务必谨慎，甄别其真实意图，不可引狼入室。另外，告诉他，朕已命户部调拨一批茶砖、食盐，不日将由新式蒸汽货车运抵，可用以安抚新附部落。”
“遵旨。”方以智立刻转身，走到书房角落那台嗡嗡作响的电报机前，手指翻飞，将陈海的口谕迅速翻译成代码，伴随着清脆的“滴滴答答”声，发送了出去。
整个过程，从收到情报到做出决策，再到下达命令，前后不过一刻钟。
三天后。
李元照手捧着一份汇总了所有内阁大学士意见、旁征博引、洋洋洒洒数千言的奏折，步履沉稳地走进了乾清宫。
他对自己这份集众人智慧于一体的“万全之策”颇为满意。
“启禀陛下，关于三日前西南边情，内阁已议定。”他将奏折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洪亮，“臣等一致认为，当以稳妥为上，先派斥候详查，不可轻举妄动，以免……”
“不必了。”陈海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李元照一愣，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端坐在御案后的年轻皇帝。
陈海从御案上拿起一张薄纸，随手递了过去，动作轻飘飘的，仿佛那只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首辅看看这个吧。”
李元照疑惑地接过，定睛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纸上，是周平发回的最新战报。
“……臣已遵圣谕，于两日前成功接纳来投之巴图鲁部三百骑。经审问，已查明准噶尔主力目前正在整顿内部，暂无南下之意。臣已将巴图鲁部安置于雅州，并以陛下所赐茶盐安抚，该部上下感恩戴德，愿为我大秦效死……”
李元照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看着战报上“两日前”的落款，再看看自己手中这份墨迹未干、刚刚“议定”的奏折，一股热血“轰”地一下直冲头顶，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穿着精致朝服、在文渊阁里引经据典、挥斥方遒的小丑。
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内阁重臣，关在庄严肃穆的文渊阁里，为了一个早已过时的情报，字斟句酌，争论了整整三天。
而皇帝，却早已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决胜于无形。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引以为傲的“票拟”制度，他赖以维系自身权力和尊严的“祖制”，在这一刻，在这张薄薄的、带着油墨味的纸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可笑、甚至……碍事。
“首辅大人，”陈海的声音悠悠传来，平静得可怕，“这份军报，初一便到了京城。朕初一便收到了，初一便下了旨意。而内阁的意见，今儿初四了，才到朕的案头。首辅不妨替朕想一想，倘若这次来的不是三百降兵，而是三万敌军主力呢？等内阁议出个结果来，我大秦的防线，是不是早就被撕开了？”
李元照再也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冰冷的金砖地面让他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的背。
“臣……臣有罪！臣等办事不力，延误军机，请陛下责罚！”他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
“朕不怪你。”陈海走下御阶，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朕知道，你们是恪于祖制，是想为国尽忠。但时代变了，李元照。”
他指了指那台沉默的电报机，语气淡漠却又充满了雷霆万钧的力量：“有了它，天下的信息，都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集到京城。朕的决策，也必须以同样的速度下达出去。而内阁，太慢了。”
陈海的语气很平静，但李元照却从中听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明白，皇帝今天让他看这封战报，不是为了羞辱他，而是在向他，向整个旧官僚集团宣告一件事——
那个靠着慢悠悠的奏折往来治理国家的时代，结束了。
“朕需要一个更小、更快、也更机密的机构，来辅佐朕，处理这些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陈海看着失魂落魄的李元照，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元照嘴唇哆嗦着，他想说“陛下，此举有违祖制”，他想说“皇权不可无制衡”，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在绝对的效率和冷酷的事实面前，所有的祖制和道理，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知道，内阁的黄昏，已经到来了。
当晚，宋献策被皇帝秘密召入了乾清宫。
陈海没有多说废话，只是在紫禁城的舆图上，用朱笔在乾清宫南面，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落上，画了一个圈。
“这里，以后就叫军机处。”
宋献策看着那个小小的院落，它紧邻着皇帝的寝宫，位置隐秘，自成一统。
他又看了看皇帝递过来的一份草拟的章程，上面写着“军机大臣每日面君，跪受笔录，上传下达，不得与外人交通……”
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这哪里是一个辅政的衙门，这分明是皇帝延伸出来的手和脚，是皇帝个人意志最直接、最快速的执行者！
它将彻底架空缓慢而臃肿的内阁，将所有的权力，都牢牢地、不留一丝缝隙地收回到皇帝一个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