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京城之内。
林如海的府邸门前,一辆马车正缓缓启动。
林黛玉拜别了父亲母亲,带着紫鹃和雪雁,踏上了回安林侯府的路程。
车厢内,暖炉熏得人昏昏欲睡。
黛玉靠在软垫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眼神却有些游离,显然并没有看进去。
一旁的雪雁是个藏不住话的,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并没有熟悉的那个身影,便忍不住问道:“姑娘,咱们咱们真就不等少爷来接么?”
她有些纳闷:“前儿少爷送姑娘回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之后会来接姑娘回去的么?这会儿时辰还早,说不定少爷正在路上了呢。咱们这就走了,万一岔开了”
“哼。”黛玉闻言,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将手中的书卷往膝上一搁,撇撇嘴道,“等他来接?那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明显的怨气:“他这会儿怕是正在温柔乡里快活着呢!哪里还能想得起我这个被送回家的人来?指不定早就乐不思蜀了!”
“再说了,”黛玉傲娇地抬起下巴,“这路又不是只有他认得。”
“咱们自家有车有马,又有小厮护卫,又不是没有法子回去,哪儿就非得巴巴地等他来接?显得我多离不开他似的!我偏不等!”
雪雁听了这话,眨巴了两下眼睛,嘟囔着嘴,心里暗道:“姑娘这话说的分明就是想少爷了嘛!”
她跟在黛玉身边这么久,哪里还能不了解自家姑娘的性子?
这分明就是心里头惦记着,许是还吃着别人的醋呢,偏生嘴上要强,说得好似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一般。
“嘻嘻”雪雁忍不住掩嘴偷笑,“这就是少爷以前常说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对,叫‘傲娇’吧?姑娘这就是典型的傲娇呢!”
黛玉正自个儿在那儿生闷气,一转头,却看见雪雁那丫头正缩在角落里,捂着嘴憨笑,眼睛还时不时地往自个儿身上瞟,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
黛玉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死丫头,如今胆子也大了,竟敢在心里编排起主子来了!
“你笑什么?”
黛玉柳眉一竖,佯装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我看你这般依依不舍的,莫非是舍不得走?还想留在这儿等你的好少爷?”
她作势要叫停车夫:“那便停车!把你放下去!留你在这儿慢慢等,等个三天三夜,看他来不来接你!”
“啊?别别别!”
雪雁一听这话,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老实了。暁说s 罪欣漳踕耕新哙
“姑娘饶命!我错了还不行嘛!”
她忙凑过去,讨好地替黛玉捶腿,赔笑道:“不是不是,我哪里是想等少爷?我是觉得我也觉得姑娘这样厉害,咱们自个儿回去便是了,正如姑娘说的,犯不着等少爷呢!让他扑个空才好呢!”
黛玉听了这话,虽然知道她是顺着杆子爬,但心里头到底舒坦了些。
“算你识相。”
黛玉轻哼一声,重新拿起书卷,嘴角却微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只是那目光,仍是忍不住透过晃动的车帘,往来时的路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
哥哥怎么真就不来呀
虽然之前没有明说今天回去,但黛玉以为自家在外头住上两三日,哥哥定然就想念得紧了,要来接自己的。
证据就是她自己等不及了要回去,哪怕林如海开口说“玉儿再留几日吧”都不听的。
可是他真没来呢
黛玉撇撇嘴:“哼,回去了再给你好看!”
她想着,等自己回了潇湘馆,哥哥定是得了信儿,就要来寻自己了。
许是还会跑得有些急,额头上都会带着汗珠。
到时候,自个儿可不能这般轻易就理他。
得先冷着脸,装作还在生气的模样,不许他碰自己。
待他腆着脸凑过来哄劝,说什么“好妹妹我错了”之类的话时,再拿话刺他两句,却又不真个儿赶他走。
待寻个由头支走了紫鹃她们,关起门来,他定是要动手动脚的。
那时那时自个儿再半推半就,给他些便宜占占,也算是全了他的面子,也解了自个儿这几日的相思之苦。
这般想着,黛玉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泛起一抹羞涩而甜蜜的笑意,连带着眸子都变得水汪汪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雪雁看在眼里,不由得努了努嘴。
姑娘这是又发春了,果然该出嫁了
“吁——”
马车终于稳稳地停在了安林侯府的二门外。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笑意,端起冷冷清清的架子,领着两个丫鬟回了潇湘馆。
随后迅速打扮了一番,自己觉得满意了,便坐在椅子上,只等着门帘被一只熟悉的大手掀开。
然而
一息,两息,三息
外头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吹过廊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没有急促的脚步声,没有那声熟悉的“妹妹”,更没有劳什子伸过来的大手。
只有紫鹃恭敬的声音:“姑娘,那我便先去了。”
黛玉心里咯噔一下,早已预备好的情绪却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落了个空。
过了好一会儿,雪雁已经到外头溜了一圈儿了,从外面进来,见自家姑娘在屋里头发愣,便问道:“姑娘莫非是不舒服么?”
黛玉咬了咬下唇,终是没忍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方才去问了么?哥哥在哪个屋里忙着呢?怎地我都回来了,也不见个人影。”
雪雁是个实心眼儿的,闻言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答道:“姑娘难道是在等少爷么?我方才问过了,说是少爷昨儿个走了之后,压根儿就没回府呀。这会儿怕是还在外头办事呢。”
“不在?”
黛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含情脉脉的眸子里,顿时涌起了一股子失落。
原来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自己在车上想了那许多,盼了那许多,连怎么嗔他、怎么让他哄都想好了,结果倒好,全然都是无用功!
“好!好得很!”
黛玉气得胸口微微起伏,她分明知道不是林珂的错,却又总会忍不住怪他。
她猛地一甩帕子,撇撇嘴,冷哼道:“哪个等他了?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他不在最好!这府里清净,我也乐得自在,省得他在跟前聒噪,扰了我的清修!”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自个儿拿了斗篷,就要出去。
“姑娘,您这是去哪儿呀?”雪雁忙跟了上去。
“去蘅芜苑!”黛玉头也不回地道,“我去找宝姐姐说话去!谁耐烦理他!”
雪雁见姑娘这副气呼呼的模样,心里暗自吐了吐舌头,也不敢多劝,只得紧紧跟上。
却说紫鹃方才说要出去办事时,手里拿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小匣子,揣在怀里,转身出了园子,径直往荣国府贾母的正院去了。
此时正是午后,老太太刚歇了中觉起来,正由人伺候着喝茶。
鸳鸯穿着一件青缎掐牙背心,手里拿着把剪子,正站在廊下的雀架旁,逗弄着一只才挂出来的画眉鸟。
今儿天气好,老太太自己想出来晒晒,也没忘了这小家伙。
见紫鹃匆匆走来,鸳鸯放下了剪子,脸上露出一抹爽利的笑容,迎上前去道:“哟,这不是紫鹃么?今儿个怎么有空往我这儿跑了?可是林姑娘有什么吩咐?”
紫鹃停下脚步,微微喘了口气,也是笑着打趣道:“瞧这话说的。你这都还没有过门呢,就这般自觉了?张口闭口就是林姑娘,莫非心里头已经自认是我们姑娘的丫鬟了不成?”
鸳鸯闻言,白净的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
她嗔怪地伸手拧了一把紫鹃的嘴,笑道:“你个小蹄子,越发没遮拦了!什么过门不过门的,也不怕人听见笑话!”
鸳鸯顿了顿,却又压低了声音玩笑道:“不过这做人嘛,可不就是要有些眼色才好?如今这府里府外,谁不知道林姑娘那儿是块风水宝地?不知道有多少丫头在背地里觊觎着呢,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往东府里钻。”
鸳鸯叹了口气:“我若是再不往前面挤一挤,表现表现,说不得将来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都要给人比下去了。”
紫鹃听她这般说,便知她心里也是有数的。
“哪儿有这么厉害。”紫鹃拉着鸳鸯的手,往避风的耳房里走去,“姐姐是何等样人?那是老太太身边第一得力的,又是珂大爷当年一过来就说要的。能入得姑娘和珂大爷眼的,这满府里统共也没几个,姐姐自然是头一份的。”
林黛玉不好说,但能入林珂眼的,好似还不少?
两人进了耳房,在炕沿上坐下。
紫鹃也不再绕弯子,从怀里掏出那个紫檀木的小匣子,郑递到了鸳鸯面前。
“这是什么?”鸳鸯纳罕道。
“你打开瞧瞧便知道了。”紫鹃笑道。
鸳鸯依言打开匣子。
只见红色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串红玛瑙的十八子手串。
那玛瑙颗颗饱满圆润,色泽红艳如血,中间还穿插着几颗金珠,下头坠着同样红艳的流苏,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透着喜庆与贵气。
“这”鸳鸯惊讶地抬起头,“这样贵重的东西,是给我的?”
“正是。”紫鹃点头道,“这是我们家太太,特意准备的年礼。说是给姑娘身边得力的人,一人一串,图个吉利。”
鸳鸯闻言,更是吃惊:“是姑太太送的?这这是单有我这一份,还是其他老太太屋里的丫鬟也有?”
紫鹃掩嘴一笑,促狭地眨了眨眼:“姐姐方才不是还说要往前面挤么?既是你心里自认了是我们家的人,那我也不瞒你。”
“我家太太说了,这手串,原本是只给潇湘馆里伺候的丫鬟预备的。我和雪雁,还有春纤那丫头,一人都得了一串儿。”
她指了指那匣子:“这一串,便是太太特意嘱咐了,一定要给你的。太太说,虽然你如今还在老太太身边,可迟早也是要过去的。既是一家人,哪里就能缺了你的份儿?”
鸳鸯捧着那匣子,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温润的玛瑙珠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与酸涩。
她从没想过,会得到来自贾敏的年礼。
在这荣国府里,做丫鬟的,哪怕再体面,也不过是主子的一件物件儿,高兴了赏点什么,不高兴了便打发了。
哪里有像林家这般,人还没过去,这年终奖倒先发到了手里,还郑重其事地将她当成了自家人看待?
这手串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种认可,一种接纳。
“姑太太真是太客气了。”鸳鸯眼圈微红,低声道,“我何德何能,能得姑太太这般惦记。”
“这就是你太谦虚了。”紫鹃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姐姐是个好的,姑娘和珂大爷心里都有数。太太最是疼爱姑娘和爷,自然也就爱屋及乌,看重姐姐了。”
两人又就着这手串,闲话了一会儿家常。
说起过年的琐事,鸳鸯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抹轻松的笑意:
“对了,有件事儿还没同你说。前些日子,我托人给金陵老家带了信。昨儿个刚收到回信,说是我老子娘已经把家里的几亩薄田都置办妥当了。如今二老身子也都康健,老太太已经松了口,答应过了正月,便让人接他们二老回京城来团聚。”
紫鹃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
她哪里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鸳鸯的父母,这大半辈子都在金陵给贾家看守祖宅,是贾家的世仆,是家生子里的家生子。
如今老太太突然松口,要将这看守祖宅的老人都接回京城来,这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分明就是要让鸳鸯一家子,都整整齐齐地跟着鸳鸯一道,作为陪嫁,转到安林侯府去!
从此以后,他们便不再是荣国府的奴才,而是安林侯府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