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上午九时,阜阳城头飘起了红旗。
但枪声并未完全停歇。城内仍有零星抵抗——躲藏在民居阁楼里的日军散兵、不甘投降的伪军死硬分子、还有趁乱打劫的地痞流氓。巷战特有的冷枪声,不时在街角响起。
凌云从涡河边赶回城内时,徐政委正在东门瓮城下组织临时指挥部。这位老政工干部的脸上满是烟尘,但眼睛很亮,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刚统计上来的数据。
“老凌,初步战果统计出来了。”徐政委迎上来,“毙伤俘敌总数一千九百余人,其中日军四百二十三人。缴获粮食初步估算八十万斤以上,弹药仓库两个,被服仓库一个,另有五金、药品、布匹若干。我军伤亡二百三十七人,其中阵亡六十九人,重伤四十二人。”
“群众伤亡呢?”
“正在统计。城墙爆破时,东门外三十米内的十几间民房被震塌,压死压伤百姓约二十余人。城内交火中,流弹造成的平民伤亡也有数十人。”徐政委顿了顿,“还有件事,伪县长和维持会长都跑了,一起跑的还有城里的几个大商人。”
凌云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他环视四周:瓮城内挤满了人——押送俘虏的战士、搬运缴获物资的民工、还有惶恐不安的百姓探头张望。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焦糊的气味。
“当务之急是三件事。”凌云竖起三根手指,“第一,肃清残敌,恢复秩序;第二,救治伤员,安抚百姓;第三,建立临时政权,维持城市运转。老徐,政治工作你全权负责。军事清剿我来管。”
“已经布置下去了。”徐政委说,“进城部队都重新宣读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政治处组织了三个宣传队,正在主要街道张贴安民告示。医院在县立中学旧址开设了临时救治点,唐医生带人去了。”
“好。我去看看城内布防。”
凌云刚要转身,一个年轻的宣传干事跑过来,气喘吁吁:“政委,团长,西门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二营有几个战士砸开了一家当铺的门,搬东西。”干事脸色涨红,“百姓围着看,影响很不好。我们宣传队去劝,差点吵起来。”
徐政委脸色一沉:“哪个连的?”
“二营四连的,说是说是连长默许的。他们说当铺是汉奸开的,里面的东西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应该没收。”
“胡闹!”凌云的声音不高,但透着寒意,“命令就是命令。汉奸财产要没收,但必须经过调查、登记、公示,由专门机构统一处理。谁给他们权力私自砸门搬东西?走,去看看!”
西大街“兴隆当铺”门前,已经围了上百人。
四个战士正从当铺里往外搬东西:几匹布、一口箱子、还有两个瓷瓶。当铺老板——一个穿绸衫的胖子,被两个战士按在门口,嘴里不停喊冤:“老总,老总,我不是汉奸啊!我是正经生意人,按时交税,从没给鬼子办事”
四连连长是个黑脸汉子,正叉腰站在台阶上:“放屁!鬼子在的时候,你这当铺生意最红火,没勾结鬼子谁信?这些东西,都是剥削老百姓的血汗!”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有人低声说“该砸”,也有人皱眉摇头。
“让开。”凌云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战士们回头,看到团长和政委,顿时愣住了。四连长脸色一变,急忙跑下台阶敬礼:“团长,政委,我们正在没收汉奸财产”
“谁定的他是汉奸?”凌云打断他。
“这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说?”凌云盯着他,“证据呢?调查呢?审判呢?你一个连长,有权力定罪吗?”
四连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凌云走到当铺老板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老总,小的叫王兴隆。”
“抗战期间,你和日伪政权有没有勾结?”
“绝对没有!”王兴隆连连摆手,“小的就是开当铺,来典当的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都按规矩办事。但我从没主动巴结鬼子,没当过维持会,也没帮鬼子征过粮”
“有人证吗?”
“有!有!”王兴隆指着围观的百姓,“街坊邻居都能作证!鬼子来典当,我故意压低价;中国人来典当,我能通融就通融。去年冬天,我还偷偷接济过两个从城外逃难来的老乡”
人群中有人点头:“王掌柜说的是实话。”“他家当铺是没见鬼子常来。”
凌云转向四连长:“听见了?事情没查清之前,谁给你权力砸门抄家?”
“团长,我”四连长额头冒汗。
“你违反了进城纪律。”凌云一字一顿,“现在,我命令你:第一,把搬出来的东西原样放回去;第二,派两个战士帮王掌柜把门修好;第三,向王掌柜和围观百姓公开道歉;第四,自己去政治处报到,接受处理。听清楚没有?”
“清楚。”
“大声点!”
“清楚!”四连长挺直腰板,转身对战士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东西搬回去!”
围观的百姓安静了几秒,然后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有人点头,有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没见过这样的军队。
徐政委趁势站上台阶:“乡亲们!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是为老百姓打仗的军队!我们有严格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损坏东西要赔偿,买卖要公平,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刚才的事情,是我们个别同志犯了错误,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他展开一张刚印好的安民告示:“大家看看,这是我们进城后的政策:第一,保护工商业,只要不是汉奸卖国贼,合法经营一律保护;第二,实行减租减息,但今年秋季以前的债务租息,暂时维持原状,待民主政府成立后依法处理;第三,废除日伪时期的一切苛捐杂税;第四,建立民主政府,让大家自己选县长、选镇长”
百姓们渐渐围拢过来,识字的人念着告示上的内容,不识字的伸长耳朵听。
凌云走到王兴隆面前:“王掌柜,门修好后,你照常营业。如果真如你所说没有汉奸行为,你的财产和安全,我们保护。如果有人再骚扰,直接来东门指挥部找我。”
王兴隆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连作揖:“谢谢老总!谢谢老总!我我这就开门营业,保证公平买卖!”
离开西大街时,徐政委轻声说:“老凌,你刚才是不是太严厉了?四连长也是好心,想为老百姓出气”
“好心办坏事,更要严厉。”凌云说,“我们是军队,不是土匪。今天砸当铺,明天就可能抢民宅。纪律一旦松了口子,就收不住了。阜阳是我们打下的第一个县城,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们——老百姓看着,潜伏的敌人看着,上级看着,历史也会看着。
他停下脚步,看向街道两旁陆续开门的店铺:“我们要让老百姓看到,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和国民党不一样,和鬼子更不一样。纪律,就是我们给这座城的第一个见面礼。”
下午三时,阜阳城开始恢复运转。
政治处组织的宣传队走街串巷,用铁皮喇叭反复宣讲政策。街上贴满了红纸黑字的安民告示,识字的人围着看,不识字的有宣传员专门讲解。
临时救治点设在县立中学的操场。几十张门板搭成简易病床,轻重伤员分区域安置。唐静文带着医院全部人手,加上从城内招募的十几个郎中、护士,正在紧张救治。药品奇缺,但缴获的日军医疗物资及时运到,解了燃眉之急。
“唐医生,这个伤员腿骨碎裂,需要手术!”一个卫生员喊道。
“抬到手术室——就那个教室!”唐静文挽着袖子,手上沾满血迹,“先消毒,我五分钟后过来!”
她刚给一个腹部中弹的战士做完缝合,又有一个百姓被抬进来——是个老太太,城墙爆破时被掉落的砖瓦砸伤了头。
“让百姓优先。”唐静文对助手说,“我们的战士只要不是危及生命,排队等。”
“可是”
“执行命令。”
操场一角,政治处设立了“敌产登记处”。周大山带着后勤处的人,正在清查和接收日伪官方财产:县衙仓库、伪军团部、日军营房、还有几家被确认有汉奸行为的商铺。所有物资逐一登记造册,贴上封条,派人看守。
“粮食统一调配。”周大山对工作人员说,“伤员、部队、参加支前的民工,按标准供应。多余的,拿出一部分救济城内的贫困户——名单要街道保甲长联合证明,张榜公示。”
“那些汉奸的商铺怎么办?”有人问。
“商铺里的商品,属于私人财产的部分,暂时封存,等调查清楚再处理。属于日伪官方的,没收充公。”周大山翻开登记册,“特别注意,有些汉奸可能把财产转移到亲戚朋友名下,要仔细核查。”
另一头,侦察连和敌工部门正在甄别俘虏。伪军士兵被集中到城隍庙前的广场,按籍贯、原部队编制分组。
马老三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伪军弟兄们!你们大部分是穷苦人出身,是被鬼子、被国民党逼得没办法才穿这身皮。现在阜阳解放了,我们给你们两条路:第一,想回家的,我们发路费,开通行证;第二,想留下来打鬼子的,我们欢迎,但必须经过审查和教育。”
台下骚动起来。有人喊:“老总,真放我们回家?”
“说话算话!”马老三说,“但有两个条件:第一,回家后不能再当汉奸、当土匪;第二,要参加三天学习,了解我们的政策。同意的,现在就可以报名。”
伪军们你看我我看你。很快,有人举手:“我我想回家,我娘病了”
“好,记下来。”马老三点头,“下一个。”
到傍晚时,八百多俘虏中,有五百多人选择回家,三百多人愿意留下接受整编。选择回家的,每人领到了一斤粮食和一张盖着“新四军阜阳临时军管会”红印的通行证。
“这通行证管用吗?”有人小声问。
“管用。”发证的战士说,“沿途我们的部队和根据地,见到这个都会放行。国统区那边你们自己小心。”
百姓们最初只是观望,但随着政策一项项落实,态度开始转变。当第一批救济粮在西大街发放时——每人三斤小米,优先发给孤寡老人和战争受损家庭——现场响起了哭声。
“八年了八年没见过这样的军队啊”一个领到粮食的老太太抹着眼泪。
傍晚时分,城内的枪声终于完全停歇。各营报告:残敌已肃清,共击毙躲藏的日军散兵十七人,俘虏九人;抓获趁乱抢劫的地痞流氓四十余人,全部押送临时看守所。
街道上出现了新的景象:战士帮百姓清理废墟,百姓给站岗的战士送水;商铺陆续开门,虽然货物不多,但买卖公平;几个戏班子的艺人自发在街头表演,唱的是“岳母刺字”和“杨家将”。
徐政委巡视一圈回来,感慨道:“民心开始向我们了。”
“这才第一天。”凌云却很清醒,“真正的考验在后面。粮食能撑多久?潜伏的特务会不会搞破坏?国民党会不会来摘桃子?还有——竹下死前那句话,我总觉得不对劲。”
提到竹下,徐政委也严肃起来:“搜查有发现吗?”
“没有。他的尸体检查过了,除了军装和随身武器,什么都没有。烧掉的文件肯定是关键,但灰烬捞上来,已经无法辨认。”凌云皱眉,“我让敌工部门审问了俘虏的日军军官,他们都说竹下最近半个月行为神秘,经常独自外出,不许任何人跟随。”
“他在谋划什么?”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
入夜,阜阳城实行宵禁。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和偶尔的狗吠。城墙缺口处点起了篝火,哨兵的身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长。
临时指挥部设在原县衙大堂。这里被简单清理过,日军的作战地图还挂在墙上,只是旁边多了一面红旗。
凌云正在听各营汇报布防情况,门卫突然报告:“团长,外面有个老头要见你,说有重要情报。”
“什么老头?”
“他说姓陈,是城里的老教书先生。穿着长衫,拄着拐棍。”
凌云和徐政委对视一眼:“让他进来。”
片刻,一个清瘦的老者走进来,约莫六十岁年纪,背微驼,但眼睛很亮。他先拱手行礼,才开口:“老朽陈砚秋,本城私塾先生。特来拜见凌团长。”
“陈先生请坐。”凌云示意警卫员倒水,“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陈砚秋没有坐,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本线装册子,双手奉上:“这是老朽受竹下义显胁迫,为他翻译和整理的部分文件目录。原件已被他销毁,但老朽暗中抄录了目录和少量内容。”
凌云眼神一凝,接过册子翻开。纸张泛黄,字迹工整,是用毛笔小楷写的。内容多为日文标题的中文翻译,涉及范围极广:“皖北地区地质水文调查”“涡河流域桥梁承重数据”“阜阳至蚌埠地下水源分布”“雨季洪水淹没范围预测”
“这些”徐政委凑过来看,“看起来像是工程资料?”
“不只是工程资料。”陈砚秋压低声音,“竹下让我翻译时,曾无意中透露,他在执行一个叫‘焦土方案’的计划。这些水文地质调查,是为了确定在必要时,如何彻底破坏皖北的基础设施——炸哪些桥能造成最大运输中断,淹哪些区域能最长时间阻滞行军,破坏哪些水源能让大片土地荒芜”
凌云心头一沉:“他计划在战败时,把皖北变成焦土?”
“正是。”陈砚秋点头,“但不止如此。老朽在翻译时发现,有些数据非常精确,比如某座桥的炸药安放位置、某个水坝的薄弱点,这需要长时间的实地勘探才能获得。竹下在阜阳只有三个月,不可能完成这么多调查。”
“你的意思是”
“这些数据,可能是日军多年前就开始收集的。竹下只是执行者之一。”陈砚秋说,“而且,老朽怀疑,类似的‘焦土方案’不止在皖北有。竹下临死前烧掉的文件中,很可能有更全面的计划。”
大堂里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的火苗跳动。
良久,凌云问:“陈先生,你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们?你不怕日军报复?”
陈砚秋笑了,笑容苦涩:“老朽的儿子,三年前被鬼子抓去东北做劳工,死在煤矿里。儿媳改嫁,留下一个孙子,现在跟着我。我今年六十有二,没几天活头了,但孙子才十二岁。我不想他长大的地方,变成一片焦土。”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还有,竹下死后,城里有几个人找过我,让我把抄录的东西交出来。他们穿着便衣,但走路姿势是日本军人的样子。我怀疑竹下在阜阳留有后手。”
“什么人?在哪里?”
“不清楚。他们是在夜里来的,蒙着脸。但我听口音,有一个像是东北人——不是皖北口音,也不是日本人的中国话,是地道的奉天口音。”陈砚秋回忆,“他们说,如果我把东西交给‘赤匪’,我和孙子都活不了。”
徐政委立即说:“陈先生,你和你孙子的安全,我们负责。从今晚起,你们搬到指挥部附近住。”
“谢谢长官。”陈砚秋拱手,“但老朽还有个请求:这些资料,希望能用在建设上,而不是破坏上。阜阳城破败多年,百姓太苦了。”
“我们会的。”凌云郑重承诺。
送走陈砚秋后,凌云和徐政委对着那本册子,久久无言。
“如果‘焦土方案’真的存在,而且不止在皖北”徐政委深吸一口气,“那鬼子在战败前,可能会疯狂破坏。”
“必须尽快把情报送交师部、军部,提醒所有部队注意。”凌云翻着册子,目光停在一页上,“你看这里:‘涡河三号水闸,关键承重结构位于水下三米处,爆破需特种炸药及潜水装备’——这么专业的破坏方案,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他合上册子:“竹下死了,但计划可能还在执行。那些找他的人,那些潜伏的日本军人阜阳城里,还有我们没挖出来的东西。”
门外传来脚步声,马老三匆匆进来:“团长,政委,城墙哨兵报告,半小时前有两个人试图从西门缺口出城,被我们拦住。他们自称是商人,要连夜去蚌埠进货,但我们检查行李,发现里面有这个——”
他递上一卷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凌云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叠图纸。借着灯光看清内容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阜阳地下排水系统的详细图纸,用红笔标注了十几个点。每个标注点旁都有日文注释,虽然看不懂全部,但“爆破”“堵塞”“毒气”几个词,反复出现。
图纸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签名印章。
印章上的名字是:
竹下义显。
也就是,七天前。
“那两个人呢?”凌云猛地抬头。
“关在临时看守所。但他们一口咬定是捡的图纸,说是在旧货摊上买的,准备当糊墙纸”
“带我去看。”凌云抓起手枪,“另外,通知各营,全城加强警戒。今晚,可能不太平。”
他走出大堂时,夜风正紧。
阜阳城在黑暗中沉睡,但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