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靠在“蓝调猫咪”后巷潮湿的砖墙上,猛吸了一口廉价香烟。辛辣味冲进肺里也冲不散那股子无处发泄的躁动。大好的夜晚,他本该在舞厅里勾搭个漂亮辣妹,而不是在这儿和几个蠢货一起蹲点——等那个欠了高利贷的韩国店主打烊。
同伙用靴尖碾着一只空啤酒罐,骂了句脏话:“那○○的肯定从后门溜了。”
他正想骂人,拉开舞厅后门——
门内流泻出一缕丝绸般滑腻的爵士乐片段。萨克斯风呜咽、钢琴碎步,低音提琴的叹息里,一个人影在昏黄的光晕下。
他所有的脏话卡进了喉咙里。
那是个亚裔。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裙子,那蓝色介于午夜与黎明之间,带着点灰调,月光下的海面或褪色的矢车菊,更衬得她的皮肤白得像雪。黑色长发在颈后松松挽着,因为舞姿而松开,几缕发丝逃出来贴在瓷白的颈侧,裙摆花一样绽放又收拢,贴过脚踝。
他贫瘠的词汇库里搜不出什么能形容这张脸。只有在唐人街见过的搪瓷娃娃或许可以。这亚裔女人的下颌线条收得尖巧,鼻梁秀挺,嘴唇的颜色很淡,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在湖南灯光下幽黑得摄人心魄,眼尾又是上挑——哦、东方人的神秘弧度。
一曲舞毕,她在他们的注目礼下从舞厅的后门里走出来,从随身的小手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含在唇间,低头点火。
咔嗒、火苗窜起,映亮她眉眼和一小片脸颊,睫毛投下阴影,扑闪一下又熄灭。她吐出一口烟雾,烟雾也是淡淡的。
白雪公主。有人给他念童话书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可他对这句描述记得清楚:皮肤像雪,头发像乌木。他当时觉得扯淡,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现在他信了。
身旁的两人也发出低低的充满惊叹的抽气声。他知道他们的脑子里一定转着跟自己一样的念头,其中一个已经直起身。
她似乎察觉到暗处的视线,抬眼向他们这边瞥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发现。然后她夹着烟沿着巷子向另一边走去,高跟鞋敲在地上发出清脆、规律,不紧不慢的嗒嗒声。猎物留下的信号。一下下敲在他耳膜上,频率留在他急速升温的血液里。
蓝色裙摆随着她步伐轻轻晃动,像蝴蝶颤动的翅膀,在巷弄背景下显得那么不真实而易碎……又是那么唾手可得。
“跟上。”他扔掉烟头,用脚狠狠碾灭,声音沙哑。
他们三个像影子一样滑出黑暗,隔着一段距离,尾随在那抹蓝色之后。舞厅的音乐被远远抛在后面,巷子越来越深,路灯越来越稀疏。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老鼠、垃圾、涂鸦和罪恶滋生的温床。而前面那个身影,与这里格格不入得像一个走错片场的小爱丽丝。
他们凝视着她的背影,喉咙发干,小腹发紧。纱是太脆弱的布料了,一撕就会碎,她会因为这个痛吗?她会哭吗?会像童话里那样等待一个永远不存在的王子来拯救她吗?
去他的王子吧。
他们舔着干燥的嘴唇,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现在已经流行黑童话了,他们才是这个夜晚的主宰。
而她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她甚至在一条死路的转角停了下来,背影单薄,毫无防备,仿佛迷失了方向。
就是现在。
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快速而无声地围了上去,堵死她所有退路。现在她背后是冰冷斑驳的砖墙和生锈的铁丝网,前方是他们三个不怀好意的猎食者。
“嘿,甜心。”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变调了:“一个人?多不安全。”
她垂下眼睛,手里的烟已经快要燃尽了,猩红的火星在指间明灭。她用指尖轻轻一弹,烟蒂落在地上,被鞋尖轻轻碾灭。她似乎想要后退,但已经快要背靠着铁丝网了。
“把哥几个当空气?”
“穿成这样大晚上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晃,不就是出来找乐子的吗?”
她似乎瑟缩了一下,攥紧那个小巧的手袋,指尖微微发白。这副无助的样子柔软得令人心痒,她咬着嘴唇一只手颤抖着伸进手袋,然后掏出了一叠整齐的钞票,向前递了递,黑曜石般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满是哀求。
他们明白她的意思:钱,所有的钱,都给你们,请放过我。
“原来是个小哑巴。”同伙语带惋惜,他伸手夺过钞票:“连句求饶的话都不会说……”
“一会儿可怎么叫啊?”
另一个同伙拔出原本准备给那个韩国店主的匕首:“别怕。”他把开刃的那边抵在亚裔女人的颈侧:“只要你乖乖的,我们会对你很温柔的。”
“按住她。”
他们一左一右地抓住她的手腕,好像没有预想中、或者说看起来那么纤细,但手感不错——压在她身后冰冷的铁丝网上。手袋啪地掉在地上。
她也许是本能地挣扎起来,但那点力气在三个成年男人面前如同蚍蜉撼树。挣扎只是让那身蓝色纱裙更凌乱地贴在身上而已。
他蹲下来,伸出手迫不及待地探向那不断颤动的蓝色裙摆。如他所料,这小姑娘应该是个被娇生惯养的富家女,连小腿的皮肤都冰凉细腻得不可思议,他咧开嘴:“我第一个。来、让我看看,待会可别——”
他往上摸去,但摸到的不是细腻丰盈的腿肉,而是一种冰冷,滑腻的东西。它有着不属于生命的韧性和弹性,表面似乎还有某种缓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感。
那绝非人类的肢体。
他想抽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某种无形的强力胶黏住似的,或者说,被那裙摆下的东西不容置疑地卷住了。那诡异至极的触感正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带来一种骨髓都被冻结的恶寒。
“什、什么东西?!”他失声叫道,这次声音是因为惊吓才变调。
两个同伴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他们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从蓝色裙摆下钻出了几条深沉如夜色的漆黑触手,蜿蜒探出。
它们柔软地蠕动着,表面布满细微的、难以名状的纹理,尖端甚至带着某种吸盘状的结构,紧紧吸附、缠绕在他的手臂上,正缓缓收紧。
抓住她手腕的两人也魂飞魄散,下意识就想松手逃开。
但那被他们按在铁丝网上,美丽精致的搪瓷娃娃——“她”脸上惊慌的表情转瞬消逝,露出了一个相当恶趣味的笑容,漆黑的眼睛里倒映出他们三人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她”说,笑眼弯弯地反手死死钳制住了那两人的手腕。
“不是要跟我玩吗?玩个够吧。”
不是娇柔的女声,而是属于青年男性的音色。
两人惨叫出声,拼命挣扎却挣不开她、不,现在该是他了。他像一株捕蝇草缓缓合拢花瓣,他们才看见亚裔左手无名指指根处有一圈细细的黑色。
“忘记告诉你们了,”任映真说,“我已婚。而我丈夫、不太喜欢别人碰我。”
他话音刚落。
沉闷的声音,空间本身蠕动起来,那触手像决堤的黑色湖水从他身后的阴影中疯狂涌出,瞬间充斥狭窄的巷弄。它们表面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不断滴落黏稠的,仿佛同样具有生命的黑色液体。
“不——!救命!!!”
三个男人发出此生最凄厉绝望的哀嚎,被黑暗吞没,随即,从无垠的黑暗里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响。
咔嚓……咯吱…
…咕噜。
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了骨骼碎裂、血肉挤压、以及某种粘腻吮吸的恐怖声响,从翻涌的黑暗深处传来。偶尔有短促到极致的惨叫或呜咽漏出,也迅速被那贪婪的吞咽声淹没。
唯有蓝色的裙摆在这风暴里安然无恙,甚至没有沾染一丝污秽。
其中一只纤细的触手蛇类般绕上他的手腕,蹭着他的指尖,在他无名指上缠绕数圈,轻轻摩挲那枚材质不明的黑色戒指,仿佛在确认所有物。
“我知道这次宵夜甜点的质量不太好。”任映真俯下身,对爱侣亲昵地低语道:“但他们是自己撞上来,我还挺喜欢这座城市的,想在这里住久一点。为了我稍微委屈一下好吗,亲爱的。”
触手静止了片刻,尖端在他掌心画着圈,似乎在思考。那从黑暗深处传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吮吸声似乎也稍微滞涩了一瞬,带上了点不情不愿的意味。
它们仿佛有着独立的意志和渴求,从翻涌的黑暗背景中分离出来,悄然攀附上他的身体,滑入他颈侧散落的黑发间。
“哦,在这儿可不行。”他轻轻吸了口气,低声警告道:“回去再说,罗斯林、别惹我生气。”
触手轻轻紧了紧缠绕的力道,蹭了蹭他的指尖,算是默许。祂们停留在他的皮肤表面,缓慢地、充满眷恋的游走,留下湿冷的轨迹,最终悉数缩回裙摆之下,融入他的影子中消失不见。
随即,黑暗中的吞噬进程明显加快了,那些令人牙酸的声音迅速变得微弱,最终归于一片满足的寂静。空气中那股甜腥腐朽的气味也随之迅速淡去。
“先回车上吧。”他拍了拍已经被触手们理顺的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其中一只触手那接过被对方捡起来的手袋。
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走出阴暗小巷,拐过几个街角,远离那片霓虹和喧嚣,最终在一条相对僻静允许过夜停车的街区停下。路灯下停着他们最近的“住处”,这还是公路杀手的遗产呢。
任映真拿出钥匙打开侧门进入,随即反手锁上。车内没开灯,只有仪表盘和充电器微弱的指示灯散发着幽光。
而门锁合拢的咔哒声仿佛是一个开关。
阴影活物般从车厢的各个角落、沙发下、柜子底,还有他自己的影子里汹涌而出,祂们柔韧、密集而缠绵,在有限的空间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欲包裹了上来。
人类轻轻叹了口气,倒不像是在责怪祂。
他背靠着车门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全然交付给这片熟悉的,非人的黑暗。祂们顺着裙摆向上盘绕,藏在松散下来的黑发里的那些细小触手将其轻柔地梳理,缠绵。
“别闹得太过分。”人类捏住其中一只轻声说道,他终于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夜,里面倒映着无数缓缓蠕动的、非人的阴影,却没有丝毫恐惧。祂在他指间微微扭动,冰冷滑腻,却意外地柔顺,甚至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祂们似乎听懂了他的纵容,变本加厉。更多的触须缠绕上来,巧妙地交织,形成一个支撑的平台,将他缓缓托离地面几寸,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上,完全陷入祂们的包裹。
「妻子。」祂们的声音混合在一块,吸盘轻轻吸附又松开,在人类的皮肤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浅痕:「我亲爱的。」
「是你今天太过分了——你居然让别的人类摸你。」
“……几个连块发霉饼干都算不上的人渣有什么好吃醋的。”任映真偏过头,试图避开一条探向他嘴唇的细小触须,解释道。他摩挲着祂们滑腻的表面。
这个细微的动作取悦了罗斯林,但祂们的“惩戒”没有就此停止。
「我的,」
祂们游过脸颊,脖颈,一路向下,声音里有种任性的坚持。冰凉的触感渗透了衣物,这大概是非人类的偏好。
「我的。」
“好了……够了。”他说。
「不够。」
“……”罗斯林越来越不好骗了。他垂下眼睛,拿出刚刚骗人的手段来骗祂,哑声道:“我今天累了。”
祂们顿了顿,抚弄缓和下来,将他轻柔地放倒在铺着柔软毯子的沙发床上,又织成密不透风的巢穴样围在他身侧。最粗壮的那几条把他圈在中央。
「我爱你。」祂们说:「晚安。」
人类闭上眼睛。
这才不是爱呢,他想。至少不是人类定义的爱。这是无法挣脱的绑定与占有,在这段关系里,人类是祭品、容器和配偶。
他对着无光的虚空喃喃道:“明天换个地方吧。”
缠绕着他的触手轻轻收紧了一下,这就是赞同的意思了。
【《从前的故事还没完》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