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来宵一直觉得,他肯定是全家属院最幸运的小孩。
这倒不是说他们家住的房子最大,虽然他们独门独院、市重点中学特批给高级教师的待遇;也不是说他的零花钱最多、虽然妈总能带回来些包装精美、让同学眼馋的进口糖果和巧克力。
他现在半点也感受不到这种幸运了。
他低着头,像颗被霜打蔫了的小白菜、孤零零地钉在教师办公室门外。他能听见办公室里班主任略带不悦的说话声,她每说一句话,他的心就往嗓子眼蹦高一点。
完了。肯定要叫家长了。
事情起因简单得让他想哭。其实只是一张纸条,纸上也没写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两人不过是接力连环画。可要命的是这纸条丢出去的时候砸到了写完板书走下讲台的班主任的脚面上。
真是一记好球啊。柳来宵想起来还是想在心底哀嚎。
班主任弯腰捡起纸条,展开一看,脸就沉了下来。上课传纸条,这是破坏课堂纪律。更让她生气的是问到这纸条是传给谁的,柳来宵的嘴就跟被焊上了似的,死活不肯把同伙大刘供出来。
任凭她耐心讲道理还是板起脸训斥,他就是一声不吭,活闷葫芦。
老师跟他说,你要有担当。
柳来宵想我有啊,我敢作敢当,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刘他爸是钢厂工人,听小叔说他脾气暴躁出了名的。他要是把大刘供出来,大刘回家肯定少不了一顿“竹笋炒肉”。
妈虽然严厉,但最多也就是训他一顿,罚他写检讨或者没收几天零花钱,从来没对他动过手。这么一想,他反而生出一种悲壮的义气来,腰杆都不自觉挺直了一点点。
嗯,就一点点。
他正胡思乱想着,判断等会儿他妈来了要怎么英勇就义才能把自己对大刘的义气贯彻到底,又不至于让自己死得太难看,走廊那头就传来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柳来宵抬头望去。
然后他的心凉了半截,不、是彻底凉透了,哇凉哇凉的。迎面走来的不是龙行虎步的他老妈,是他老爸。而且任映真很明显是匆匆赶过来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那义气转瞬间无影无踪。
柳来宵对天发誓他后半辈子再也不在课上传纸条了。要是给任映真气出个好歹来,他在柳如涛那还有没有后半辈子可能也很难说。
任映真在办公室门口站定,低头看了眼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的儿子,倒没说话,只抬手敲了敲门。李老师听到动静:“任老师,请进。”
她语气稍稍缓和了些。
“打扰了。”任映真颔首,语带歉意:“刚下课,给李老师添麻烦了。”他侧过身,没将小孩独自留在门外,伸手搭在柳来宵紧绷的肩膀上,把他也带进了办公室。
“请问具体是什么情况?”
柳来宵心里更咯噔了。他鼻尖嗅到了父亲身上那股淡淡的粉笔灰和草药味混合的味道,熟悉的气味和温度让他心跳稍缓……待会儿李老师告完状,他爸不会对他很失望吧?
他觉得这比挨揍还让人难以承受。
李老师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他包庇同学拒不交代的态度问题:“来宵爸爸,我不是说孩子不能有玩心,但课堂纪律是底线。而且这种所谓的讲义气行为不仅不利于对方认识错误,对来宵他自己的品格养成也有害处。我希望家长能配合学校,好好教育孩子诚实和担当的重要性。”
任映真边听边点头,又看垂着头,手指紧紧揪着父亲外套衣角的柳来宵:“来宵,上课传纸条,干扰课堂,是你做得不对。对吗?”
他脑袋低得要缩进衣领:“嗯,我、我不对。”
“回去我会好好再跟他谈。”任映真对李老师说,随即轻按了下小孩肩膀。
“李老师,”柳来宵赶紧抬头,虽然还不敢看班主任,但声音清晰不少:“我保证以后上课再也不传纸条了,我错了。”
李老师脸色稍霁,但显然对柳来宵刚才严防死守的“包庇”一事仍然耿耿于怀:“那另一个传纸条的同学……”
任映真却开口了:“李老师,关于这点,我可能有不同的看法想跟你探讨下。”
李老师愣了下。
“孩子不肯当场指出同伴,可能有怕同伴受罚的畏惧,也可能有他自己对‘不能出卖朋友’这样简单的理解。当然,这种方式是错的。但我想比起一定要他说出名字,更重要的是孩子应该明白什么是真的为朋友好。”
任映真缓缓道:“现在强行逼孩子交代,他可能会觉得是我迫于压力背叛了朋友,反而可能强化这种扭曲的义气……不如我们把重点放在让孩子自己认识到错误,并且愿意以适当的方式,比如私下劝说那位同学,或者下次一起遵守纪律,来弥补和体现真正的友谊和担当……你看这样是否更合适一些?”
李老师听完,若有所思,似乎还有点犹豫。
任映真转向柳来宵:“你觉得呢,来宵。你这样做是真的在帮你的朋友还是让他觉得犯了错也没关系?你们是好朋友,更应该互相督促,一起进步,对不对?”
柳来宵呆了会儿,点点头。
“好了,”李老师最终摆了摆手,算是接受他提出的处理方式,“今天的事到此为止。纸条我就没收了,下不为例。柳来宵,记住你的保证,也好好想想你爸爸的话。”
“谢谢李老师。”
任映真又轻轻拍了下他的背,他才回过神来,也忙重复了一遍。李老师又想单独跟任映真聊聊,他这下给小孩一根棒棒糖,叫他在外面等了两分钟。
走出教学楼,任映真没说话,带他往家的方向慢慢走。他们的住处离学校不远,也就两步路。
柳来宵心里七上八下,偷偷抬眼觑父亲的神色,任映真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朦胧,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眉头似乎一直微微蹙着,像是在思索什么。
等走出一段路,他听任映真说话了,没揣摩出责备的意思:“你最近有些调皮,上课注意力不集中,上次还差点跟同学动手。有这回事吗?”
柳来宵一僵,脑袋又耷拉下去,脚尖碾过路上的小石子,闷闷“嗯”了一声。
“上次是妈妈来学校处理的?”
“……嗯。”他声音更低了。
“为什么?”任映真停住脚步,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儿子齐平,认真看着他低垂的眼睛,“来宵愿不愿意告诉爸爸为什么跟同学起冲突?你知道,妈妈和我都不赞成你用打架解决问题。”
柳来宵咬着嘴唇,一下一下揪书包带子,眼眶微微发红,憋了半天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他们、他们说我本来就是野孩子,以后会没人要……等你、等你和妈妈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就不要我了,要把我送回孤儿院去。”
他说完,飞快地偷看了任映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任映真脸上的温和凝固了,他先拍拍小孩手臂,柳来宵就知道是让自己别总这样埋着头,对颈椎不好。
接着,父亲握住了他的手。他抬起头,正对视。
“他们不该这么说。”他听出了极罕见的怒气。
“然后呢。”任映真问:“妈妈那天来学校是怎么跟你说的?”
柳来宵抽噎了一下,断断续续道:“妈、妈她先去找了老师,还有那个同学的家长,呃,然后她把我叫到一边,跟我说……”
“说什么?”任映真耐心追问。
柳来宵环顾四周,发现没什么行人看他们这边,小小声道:“妈跟我说‘下次再有人这么放屁,你就直接告诉他们——我妈结扎了,所以我家生不了别的娃,少在那瞎操心!’”
“……”这回轮到任映真愣住了。
他几乎能想到柳如涛挑眉瞪眼说这话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抵了下额头:“还有呢?”
柳来宵突然挺了挺胸:“妈妈还说,‘我的心肝宝贝只有你一个!下次再有人敢跟你说这种话,欺负你,就打回去!打不过也得打,打出事来妈给你兜着!牙打掉了妈妈来负责!’”
他学完柳如涛的腔调,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声音又低下去,脸颊更红地补充道:“……妈妈真是这么说的。”
任映真沉默了很久,久到柳来宵又开始不安,以为爸爸生气了,觉得妈妈教得不对。
而且,他清楚地闻到了那股清苦的草药味道。他知道每次闻到这种味道的时候都意味着任映真的身体不太舒服,需要休息……结果还因为他被老师叫家长,他心底的愧疚和担忧一直咕嘟咕嘟冒泡。
“他们都说只有从oga肚子里生出来的才是自己的孩子,我……”他发出蚊子哼哼。
“因为家里有oga所以就应该自己生小孩?”任映真接过他的话:“嗯、因为你不是我生下来的孩子?”
柳来宵眼睛一下滚圆了,他明明没说,难道老爸会读心术吗!
任映真看他这样,笑起来:“这种话我听过太多类似的了——不过他们说的不是这种话,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吧。”
“不过,我觉得‘选择’比‘发生’好,爸爸妈妈就是这么在一起的。”
柳来宵茫然地眨了眨眼,没听懂。
“世界上有很多种成为一家人的方式,主要就那么两种。”任映真说:“他们说的是其中一种,就像春天到了,花会开,树会结果,有的beta和oga生下小孩子。那种是‘发生’。”
柳来宵似懂非懂地点头,等着听他的下文。
“但还有一种成为家人的方式,就像我们,爸爸妈妈和你,这种就叫‘选择’。”
“不是‘必须如此’,而是‘我愿意’,‘我想要’,就像——我猜跟你传纸条的人是大刘吧?”
柳来宵又闹了个大红脸。
“就像你和大刘一样,你们选择彼此做朋友,一起玩,是因为你们互相觉得跟对方在一起很开心。这种选择成为朋友,和你与生俱来就是某个人的兄弟一样珍贵。甚至有的时候因为是‘选择’所以反而更牢固,更特别。”
柳来宵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抓到了什么。
“爸爸和妈妈、我们成为一家人就是因为选择。”
“我们不是因为到了年龄必须结婚,也不是因为别人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才在一起。是我们遇见,认识,然后发现……和对方在一起的时候很好很开心,所以我们‘选择’了彼此,决定一起走下去。”
“——这是因为爱。”
“而你,来宵。你来到这个家也是同样的道理。不是因为我们必须有一个孩子所以随便选了一个,也不是因为我只好选你。我和你妈妈看到你的时候,我们心里有一个声音,非常、非常,非常清楚地告诉我们:”
“就是他了。”
“我们想成为这个孩子的爸爸妈妈,想要爱他,保护他,陪他长大,所以我们选择了你,努力把你接回家。这也是爱。我们这个家是两次‘选择’组成的,第一次是我和你妈妈选择了彼此,第二次是我们一起选择了你。爱让我们成为夫妻,爱也让我们成为你的父母。这和血缘没有关系,只和我们心里的感情有关。”
他注视着孩子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郑重:“你是我们的孩子,这个家最最重要的一部分。和你是谁生下来的孩子无关,是因为我们选择爱你,你也选择接受我们的爱,叫我们爸爸妈妈。这份爱一点也不会比天生的爱要少。”
“但是,”柳来宵还是有些犹豫,“同学们说这都是他们爸爸妈妈说的,所以、我也觉得……”
“那是很多人习惯的一种方式,但并不代表是唯一正确的方式。我们的方式也没有不对,也很珍贵。以后如果还有同学跟你说,你可以这么告诉他……”
回家的时候,柳如涛也在。
“怎么提前回来了?”任映真惊讶。
“你还说呢。”柳如涛端着一盘蒜泥拍黄瓜:“自己什么日子都记不住?看看日历。”今天是第一天。
“妈妈!”
“哎,慢点。”她单手放下盘子,弯腰接住炮弹一样冲进怀里的儿子,顺手把蒜味儿揉到了小孩的脑袋上。柳如涛一看他眼圈泛红,就抬头道:“学校有事?”
怀里的小孩僵了一下。
“没什么大事。”任映真说:“跟老师沟通了一下。”他挽起袖口,去厨房洗手端汤锅。
柳如涛决定换个突破口。柳来宵小同学相当配合,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了全部经过。
她问:“哦?那爸爸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不难过了!”柳来宵坚定地道:“我们是双向选择的家庭!爸爸跟我说既然同学是听家里大人说的,那就是那些大人的问题!如果他们不会教孩子,我就让我爸教育他爸!让他们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柳如涛:“……”
端着汤锅出来的任映真向她投来个疑惑的眼神,她强忍笑意艰难地说道:“嗯,我们确实是双向选择的家庭。”
【《地久天长,没有以往》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