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封赏的余音与宫宴的酒香尚未散尽,紫禁城深处,乾清宫 西暖阁的灯光,却常常亮至深夜。
陈远端坐于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的并非贺表与祥瑞奏章,而是兵部 的天下镇戍兵额册、户部 的各省钱粮起运存留表、都察院 与锦衣卫密报的各地将帅动向汇编,以及一份他自己亲笔书写的、列满了当朝重臣名字与简注的密折。
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他已显沧桑但目光愈发深邃的面容。
封赏时的慷慨与宴饮时的温煦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帝王者独有的、冰冷的审视与深沉的忧虑。
他在思考一个中国历史上所有开国雄主都无法回避,且大多处理得血雨腥风的终极难题:“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兔死狗烹”的阴影,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基于对现实局势冷静乃至残酷的分析:
第一,军事势力的尾大不掉。
尽管推行了“兵将分离”、“调兵权、统兵权、指挥权三分”的新军制,但十数年的战争,造就了一批战功赫赫、在军中威望极高、且拥有大批旧部嫡系的统帅。
朔国公赵胜,名义上“总制天下兵马大元帅”虽是荣誉衔,但他长期执掌中军都督府 和京营,门生故旧遍布北疆、西北驻军。
靖海公赵勇,掌控着帝国最强大的水师,在沿海将士心中地位崇高。
这两位公爵,任何一人若有异心,都能调动足以震动国本的军事力量。
其余侯、伯,也多是一方镇守,如定西侯孙传庭 在陕西、经略侯洪承畴 在西南,皆是根深蒂固。
第二,政治派系的盘根错节。
功臣们不仅手握兵权,更通过联姻、荐举、师生、同乡等关系,在朝中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
赵胜与部分北方籍武将、文官过从甚密;秦玉凤虽为女子,但其麾下将领与朝廷中支持“新政”、“实学”的官员多有交集;赵勇则与闽粤籍的海商、官僚集团联系紧密。
这些派系平时或许相安无事,但一旦涉及重大利益分配或权力更迭,极易形成党争,甚至可能架空皇权。
第三,经济基础的日渐雄厚。
朝廷的封赏极为丰厚,功臣们不仅拥有巨额金银赏赐,还获赐大量田庄、店铺,甚至部分矿产的开采权。
他们利用这些资本,或暗中经营,或与商人勾结,财富迅速积累。
经济实力的膨胀,必然助长其政治野心和独立性。
第四,潜在的地方分离倾向。
秦玉凤久镇北疆,对蒙古事务了如指掌,在草原各部中声望卓着,某种程度上,她本人就是北疆稳定的“定海神针”,但这“针”若自己动了呢?
赵勇在沿海及海外的影响力无远弗届。
洪承畴在西南推行“改土归流”,威望正隆,对云贵川的掌控力极强。
这些封疆大吏,在远离中央的区域经营日久,难免形成“独立王国”的雏形。
第五,也是最关键的,是“后陈远时代”的隐忧。
陈远自己年富力强,尚能凭借开国皇帝的绝对权威、非凡的个人魅力以及共同的创业记忆,驾驭这群骄兵悍将。
但他不能不思考身后之事。
太子陈弘绪虽然聪慧,接受徐光启等人的教导,通晓新政,但毕竟年轻,未曾经历残酷战争,能否镇得住这些叔伯辈的元勋?
若自己一朝晏驾,主少国疑,这些权柄滔天的功臣,是否会成为霍光、曹操之流?
汉初诸吕之乱、七国之乱,明初蓝玉案、胡惟庸案……血淋淋的历史教训,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陈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名单。
赵胜……忠心毋庸置疑,但性格刚直,有时过于揽权,其子侄亦多在军中任职。
秦玉凤……对自己绝对忠诚,且是后宫贵妃,关系特殊,但她权力过重,又与军方、蒙古牵连太深,其养子也已崭露头角。
赵勇……水师独大,与海外利益集团勾连,且似乎对限制其贸易特权有所不满。
孙传庭……老成谋国,但门生故吏遍布兵部、都察院。
洪承畴……智谋深沉,善于权变,在西南根基日固……
“陛下,夜已深了,该安歇了。”
贤妃柳如是不知何时悄然入内,捧着一碗参汤,轻声劝道。
她是极少数能在此刻接近陈远、并洞悉其心思的人之一。
陈远揉了揉眉心,叹道:“如是啊,你看这满朝朱紫,皆是朕之股肱,创业之勋。可正因如此,朕这心里,反而愈发不踏实。”
柳如是放下参汤,走到陈远身后,为他轻轻揉按太阳穴,低声道:“陛下所虑,可是‘ 功高震主’四字?”
“何止震主。”
陈远闭目,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朕在,自然无妨。
可朕百年之后呢?弘绪可能驾驭?这些叔叔伯伯,个个手握重兵,门生故旧遍天下,若有一人生出王莽、司马昭之心,则我大陈国祚危矣。
朕不想学汉高祖、明太祖那般,大杀功臣,搞得朝堂腥风血雨,人心离散。
可若不处置……”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难道要等他们尾大不掉,酿成巨祸吗?”
柳如是沉默片刻,柔声道:“陛下仁厚,不愿行鸟尽弓藏之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
然防患于未然,亦是帝王之责。
或可…… 徐图之?不以刀兵,而以制 度、以恩宠、以升转,逐步削其实权,增其 荣宠,使其安享富贵,而无从生事。
譬如,可仿宋初 ‘ 杯酒释兵权’之故 事,但需结合当今情势,更加周全妥帖。”
“杯酒释兵权……”
陈远喃喃重复,眼中光芒闪动。
赵匡胤的手段,固然相对温和,但那是建立在宋初武将势力相对分散、且赵匡胤本人就是军阀出身、深知其弊的基础上。
如今大陈的情势更为复杂,诸将权力更大,关系更盘根错节,简单的“释兵权”恐难奏效,且容易引发反弹。
“或许……”
陈远沉吟道,“不仅是 ‘ 释兵权’,更要 ‘ 分其权’,‘ 制其衡’。
同时,给他们一个新的、看似尊荣无 比,实则远离实权中枢的去处。
既全君臣之义,又固社稷之本。”
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政治构想,开始在陈远脑海中逐渐成形。
它需要精心的设计,合适的时机,以及……一点必要的演技与魄力。
他不能急,必须等待一个看似自然、水到渠成的机会。
而眼下,首先要做的,是进一步观察、评估,并开始一些外围的、不引人注目的布局。
兔死狗烹虑,帝王心术深。
封赏的盛宴之后,帝国的舵手已开始冷静地审视甲板上那些最为强壮的水手,思考如何确保即使在自己离开舵位后,这艘巨轮仍能沿着既定的航线,而非被某位强悍的船员带向不可知的险滩。
一场关乎帝国未来权力结构的、没有硝烟的、更为精微复杂的政治运作,即将在“启明盛世”的华美帷幕后,悄然展开。
而第一步,或许就是一场看似温馨怀旧,实则暗藏玄机的“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