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冯全礼叛乱的硝烟尚未散尽,杨涟钦差铁腕清算的案卷仍在飞递入京,陈远改革的犁铧,已悍然犁向了最后一块,也是最坚硬、最核心的特权壁垒——士绅优免。
千百年来,“士大夫不与民争利”表面是道德标榜,实则已成为官绅阶层免除赋役、兼并土地、鱼肉乡里的最坚固护身符。
秀才免田赋,举人免丁役,进士官员更是优免有差。
这不仅导致国家税源大量流失,更使得赋税重担几乎完全压在无特权的平民(主要是自耕农和庶民地主)身上,加速土地兼并,民不聊生。
前明之亡,此制为祸甚烈。
伪清虽稍加限制,然积弊已深。
陈远在清算土豪劣绅的同时,早已将目光锁定于此。
启明三年夏,借杨涟在地方掀起“清算”风暴、旧势力遭遇重创、朝中反对声浪因“叛乱”和“抗法”被暂时压制的有利时机,陈远在文渊阁召集核心重臣,抛出了酝酿已久的重磅炸弹——《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议》。
“朕览历代史书,”陈远开门见山,声音在安静的文渊阁内回荡,“凡中兴之主,未有不革除积弊;凡衰乱之朝,未有不姑息权贵。今我大陈新立,欲开万世太平,则赋役之平,乃第一要义!”
他拿起一份户部统计的密档:“据户部初步清查,仅南直隶、浙江、江西三省,享有优免特权之士绅,隐占田亩,规避赋役,岁使国库流失钱粮,折银不下百万两!而三省普通民户,赋役之重,倍于他省!此非与民争利,实乃与国争命,与民夺食!”
“陛下!”
一位出身江南士族、新近入阁的大学士脸色发白,颤声道,“士绅乃国家栋梁,读书种子。优免之制,乃朝廷养士之仁,历代相沿。若骤然废除,恐伤天下士人之心,动摇国本啊!”
“国本?”
陈远冷笑,“朕的国本,是天下亿兆黎庶,是公平赋役下的安居乐业,不是区区数万凭借功名便可不纳粮、不服役的‘士绅’!
养士?朕开科举,设学校,厚给俸禄,已是养士!岂有再以剥夺国家税源、转嫁负担于小民之法来‘养’之理?此非养士,实乃养蛀虫!”
他环视众人,斩钉截铁:“‘士绅一体当差纳粮’,势在必行! 自即日起,凡我大陈子民,无论有无功名,是否出仕,除皇帝特旨优恤者外,其名下田产,一律按《启明新税制》纳粮;其家之丁壮,一律按‘募役法’纳银代役,无分贵贱!”
“为示公允,亦为减少阻力,可作如下变通:”陈远放缓语气,但内容依旧不容置疑,“一,现任官员之俸禄,已包含其为国效力之酬,故其家田产需全额纳粮。但可按其品级,于‘养廉银’外,另给少许‘职田补贴’(折银发放),以补其用。
二,致仕官员、举人、生员等,其功名荣誉仍在,然经济特权当革。唯可对其家中直系亲属(父母、妻、子)名下之基本生活田(如每丁三十亩标准),予以象征性免征,超出部分,一律计征。
三,新政推行前已存在之优免田产,给予三年过渡期,三年后一体纳粮。”
“陛下!”
又有官员出列,面有难色,“此令若下,江南……恐有大波澜啊!江南士绅,树大根深,牵连甚广。
冯全礼之乱在前,若激起江南数省……”
“怕有波澜,就不做了吗?”
陈远目光如电,直射此人,“渭北之乱,正因冯全礼之流,平日依仗钱粮(多来自优免与兼并)蓄养私兵,一旦触及其利,便敢铤而走险!
今日不除此弊,他日必有更多冯全礼!
江南士绅若识时务,自当体谅朝廷苦衷,共襄新政。
若有人自比冯全礼,朕之刀锋,未尝不利!
杨涟在地方清算之剑,亦可南指!”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何况,朕并非不教而诛。
诏书下达后,着《京报》详加阐释,派宣教官深入城乡宣讲,务必使百姓知此为均平赋役、利国利民之举。
对士绅本身,亦要讲明:此举非为剥夺,实为廓清源流,使国家有财力兴教育、修水利、强国防,彼等子弟亦将受益。
更何况,‘摊丁入亩’后,其所负担之丁银已摊入田亩,实际增加之负担,未必如想象之巨。
然若有冥顽不灵,阳奉阴违,甚或串联抗法者……”
陈远眼中寒光一闪,“杨涟之剑,朕之王师,正为此辈而设!”
皇帝决心已定,且逻辑严密,软硬兼施,更挟“清算”之余威,阁臣中纵有心中不满者,亦不敢再公然强谏。
李邦华、徐光启等支持改革者,则深以为然,认为此乃铲除社会不公、巩固国家财政的根本之策。
启明三年七月初一,《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诏》 正式颁布天下。
诏书以情理法并重,阐述了废除优免的必要性、过渡办法,并严厉申明对抗的后果。
正如所料,诏书在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等士绅势力庞大的地区,引发了轩然大波。
许多士绅如丧考妣,痛骂朝廷“与民争利、刻薄寡恩”。
私下串联、抱怨、甚至暗中抵制者不在少数。
一些地方官府也感到压力巨大,执行迟缓。
然而,与之前不同,此次朝廷准备充分。
《京报》连篇累牍,用通俗易懂的算例,向百姓展示废除优免后,普通民户赋役可能减轻的程度,赢得了底层民众的广泛支持。宣教官深入乡里,宣讲新政。
更关键的是,杨涟的钦差行辕并未撤回,反而加强了在江南的巡察力量,明确表示将对抵制新政的士绅“一并查处”。
在软硬兼施、舆论引导与铁腕威慑之下,大部分士绅尽管满腹怨言,但慑于冯全礼前车之鉴及杨涟的赫赫威名,不得不开始重新登记田产,准备纳粮。
只有极少数最顽固、或自身劣迹斑斑、深怕被杨涟顺势清算的土豪劣绅,开始暗中酝酿更激烈的反抗。
士绅一体纳粮,特权壁垒初摧。
这道诏书,如同一把巨锤,狠狠砸在了延续千年的社会等级与经济特权的基石上。
其引发的震动与反弹,才刚刚开始。
陈远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但他更知道,此关不过,则“启明新政”终是镜花水月,大陈国运亦难长久。
帝国的车轮,在碾压过军事对手与地方豪强之后,正隆隆驶向那由诗书礼义与白银田契共同构筑的、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