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行在的备战密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陈远掌控的辽阔疆域内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
但这一次,备战不再仅限于高层密议,而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公开而系统的方式,渗透到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第一道涟漪,荡漾在军营。
从西安发出的八百里加急军令,在半月内抵达全国三十六处主要驻防地。
与以往“秘密调兵”不同,这次军令公开宣布:“为卫戍北疆,保境安民,着各地驻军依新制整编操练。”
整编的核心,是陈远与兵部尚书孙传庭、北伐大都督赵胜反复推敲后制定的 “新军制”:
编制革新:废除卫所制残余,全面推行“镇—协—标—营—哨—队”六级编制。一镇辖三协,一协辖三标,依此类推。最基础的战斗单位“队”,定员50人,设队长、副队长、教导(宣教官)、军需、医护各一。编制标准化,便于指挥、补充和计算战力。
兵种合成:每“标”(约1500人)必须包含:步兵营(燧发枪、长矛)、骑兵哨、炮兵队(轻型佛朗机或臼炮)、工兵队、医护队。强调多兵种协同作战。
分级训练:将军队分为三级:
常备军:二十万,装备最精良,训练最严格,常年驻守要地,随时可战。赵胜直属的“朔方铁营”、秦玉凤的“凤翔营”为核心。
预备军:三十万,由各地驻军及部分屯田兵组成,每年集中操演三个月,保持战斗力,随时可补充常备军。
守备军:五十万,由地方团练、巡检司及新募兵员组成,负责地方治安、城防、工役,并作为预备军的后备。
诏令明确:三年内,需练成“百万可战之兵”。
这个数字,让许多老成持重的文官倒吸凉气,但陈远在诏书中算了一笔账:“今大陈治下,丁口已逾四千万。百中取二,五丁抽一,何难之有?且预备、守备,亦民亦兵,不废农时,不耗国力。”
第二道,也是更汹涌的涟漪,出现在广袤的乡野和新兴的城镇。
募兵不再是简单的“抓壮丁”。陈远采纳柳如是建议,颁布了《新募兵令》,其核心是“以利诱之,以名励之,以制束之”:
厚饷:常备军士卒月饷二两,战时加倍。阵亡抚恤银五十两,免其家赋税十年。重伤致残者,由官府供养终身。这待遇远超明朝边军,甚至优于许多手艺工匠。
授田:服役满五年无过失者,退役时可于新辟边地(如河套、辽东)授田五十亩,免赋五年。立战功者,按功加授。
前程:设“讲武堂速成科”,从行伍中选拔识字、有勇略者入学,毕业即可授初级军官。打破“好男不当兵”的旧观念,从军成为寒门子弟晋升的途径之一。
荣誉:阵亡者入祀“忠烈祠”,地方官岁时祭祀。立大功者,赐“勇士”、“锐士”称号,载入地方志,光耀门楣。
诏令所至,反响剧烈。
在刚经历战乱、地少人多的山西、陕西、河南,许多无地或少地的青壮踊跃报名。
太原募兵点前,人山人海。
一个叫王二虎的陕北后生,因家贫年过二十未娶,咬牙报名:“当兵吃粮,死了有抚恤,活了有田分,咋都比饿死强!”
在相对富庶的江南,反应则复杂些。
苏州府最初半月无人应募,知府愁白了头。
柳如是派出“宣慰使”,在当地茶楼酒肆宣讲“汉唐雄风”、“封狼居胥”,并请来归顺的前明将领现身说法,讲述北方草原的广阔与机遇。
渐渐地,一些破落户子弟、渴望建功立业的书生,也开始投笔从戎。
松江才子陈子龙,竟变卖家产,自募乡勇百人,北上投军,声称“大丈夫当效班超,立功异域,岂能老死牖下!”
第三道涟漪,在工匠坊与矿山上激荡。
“百万大军”不仅需要人,更需要精良的、海量的装备。
陈远将工部与户部部分职能合并,成立临时性的“军器统筹司”,由苏婉清暂领,授予“便宜行事”之权。
原料:命令全国三十六处大型官营铁矿、铜矿、煤矿“增产三倍”,并允许商人投资开矿,所出矿产由官府“平价收购”。一时间,山西的煤、大冶的铁、云南的铜,通过新修的道路、运河,源源不断运往各地的“军工坊”。
生产:设立五大“军工中心”:北京(盔甲、刀矛)、太原(火铳、火炮)、南京(舰船、帆索)、西安(被服、帐篷)、成都(弓弩、箭矢)。采用“标准化”与“流水作业”:一件盔甲的甲片、一条火铳的铳管,在甲地铸造,乙地打磨,丙地组装,效率大增。
技术:陈远亲自绘制了几份简图,命匠作大监孙老者带领工匠研造:
“洪武三式”燧发枪:进一步简化击发机构,提高防潮性,射程增至一百五十步。
“破虏”轻型野战炮:用精铁铸成,可两马拖曳或四马驮载,发射四斤炮弹,是未来草原野战的利器。
标准化弹药:定量火药包、标准铅弹,提高装填速度与安全性。
产能:苏婉清立下军令状:三年内,需产燧发枪二十万杆,野战炮一千门,盔甲十万副,火药百万斤。为此,她甚至默许了部分“官督商办”模式,将一些次要部件分包给民间信誉良好的大作坊。
第四道涟漪,则席卷了市井与商路。
百万大军的粮秣、被服、饷银,是一个天文数字。
蒋德璟的户部与苏婉清的军器司紧密配合,开辟了多条“财路”:
“北伐债券”:公开向民间发售,面额分十两、五十两、百两三种,年息八分,以未来“边贸关税”、“缴获战利品”为抵押。凭借大陈朝廷日益增长的信用,债券被晋商、徽商、粤商抢购一空,旬月间集银三百万两。
“开中法”复行:商人运粮至宣府、大同、张家口、酒泉四大边市,可按路程远近、粮食种类,换取相应价值的盐引、茶引。盐茶之利巨大,山陕商人闻风而动,组织庞大车队,将江南稻米、湖广小麦源源北运。
军需采购:百万大军的鞋袜、冬衣、帐篷、药材,乃至日用的肥皂、针线,都成了巨大的市场。
南京、苏州的织户,日夜赶工;樟树镇的药商,囤积金疮药;甚至福建的茶商,也看到了边军对茶叶(防坏血病)的需求,大量北运。
备战,成了一剂强效的经济刺激药。
流民被招募为兵或进入作坊,有了收入;商人因贸易和债券获利;工匠因订单不断而收入丰厚;甚至农民,也因为军队的巨大需求,粮食价格稳中有升。
一种畸形的“战争繁荣”开始显现。西安、太原、宣化等北方重镇,市面竟比战前更为繁华,客栈住满了南来北往的商队,酒楼夜夜笙歌。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忙碌之下,暗流与阻力始终存在。
阻力一:文官的疑虑。
以蒋德璟、钱谦益为代表的部分文臣,始终认为“穷兵黩武”。
他们不断上疏,引用隋炀帝、明成祖的例子,劝谏陈远“与民休息”、“怀柔远人”。
陈远或留中不发,或温言安抚,但备战步伐丝毫未缓。
阻力二:地方的反弹。
大规模募兵、征粮、征工,不可避免地触及地方豪强利益。
在山东,某世家隐匿壮丁,被巡察御史查实,陈远下旨严惩,家主革去功名,家产抄没三成充作军资,以儆效尤。
阻力三:军队的磨合。
新募之兵,南人北人混杂,习性不同;新式编制,军官经验不足;火器部队与冷兵器部队的协同更是难题。
秦玉凤、赵胜等将领不得不长时间泡在军营,亲自抓训练,处理层出不穷的纠纷和事故。
阻力四:蒙古的警觉。
如此大规模的备战,不可能完全瞒过草原上的眼睛。
漠南蒙古诸部开始收缩放牧范围,加强戒备。
漠西的巴图尔珲台吉甚至派使者至西安,语气倨傲地质问“陈王集兵百万,意欲何为?”
陈远一面厚赐使者,宣称“仅为防边”,一面密令前线加强侦察,防止偷袭。
这一日,陈远在秦玉凤陪同下,巡视西安城外新设的“大营”。
但见旌旗蔽日,营垒连绵数十里,操练的呐喊声、火器的轰鸣声、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震动天地。
新兵们在校场上练习刺枪,汗水湿透号衣;骑兵往来驰骋,卷起漫天黄尘;炮手们喊着号子,将沉重的火炮推上土坡。
“殿下,照此速度,三年之期,百万大军可成。”
秦玉凤眼中既有自豪,也有一丝忧虑,“只是,如此穷尽国力,若一战不胜”
陈远望着远方操练的士卒,那些大多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很多人家中还有父母妻儿。他沉默良久,缓缓道:
“玉凤,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臣不知。”
“我怕的,不是战败。”陈远声音低沉,“我怕的是,百年之后,草原上又崛起一个铁木真。我怕的是,我们的子孙,要再次修长城,再次和亲,再次岁岁纳贡。我怕的是,华夏的北疆,永远被一根鞭子悬在头顶。”
他转身,目光如铁:“所以,这一战必须打。而且要打赢,要打怕他们,要打出五十年的太平!今日我们所耗的每一分银钱,每一粒粮食,每一个年轻人的汗水甚至鲜血,都是为了我们的子孙,能直着腰板站在长城上,说一句:寇可往,我亦可往!”
秦玉凤浑身一震,深深一揖:“臣,愿为殿下,为华夏,效死力!”
秋风吹过原野,卷动“陈”字王旗猎猎作响。
百万大军聚集的轰鸣,仿佛是这个古老民族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隆隆苏醒。
备战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而决定命运的指针,正向着三年后的那个夏天,不可逆转地转动。
百万大军聚,国运系一弦。
陈远以惊人的魄力和缜密的筹划,将整个国家机器拧上了北伐的战车。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刚刚复苏的国运,是千万百姓的福祉,是华夏未来的气运。
而赌局的对手,是苍茫的草原和宿命的轮回。
备战仍在继续,更多的考验、更艰难的选择,还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