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武英殿。
往日的朝会早已停摆,如今聚集在此的,是清廷核心的寥寥数人:孝庄太后、顺治帝(只是象征性坐在那里)、以及硕果仅存的议政王大臣满达海、博洛,大学士刚林、范文程(汉臣,但已失势),以及几位掌管旗务和京营的亲王、贝勒。
殿内门窗紧闭,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只有角落里鎏金西洋座钟发出单调的“咔哒”声,更添死寂。
“不能再等了!”
豫亲王多尼(多铎之子,年轻气盛但已无实权)猛地站起,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陈逆大军旦夕可至!北京城高池深不假,可如今兵无战心,民有异志,粮草能支应几日?
火炮能守得几时?难道要坐以待毙,让我爱新觉罗氏宗庙倾覆,阖族死于此地吗?!”
他双目赤红,环视众人,“必须走!立刻走!回盛京!回咱们的老家去!”
“迁都”这两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在座所有人浑身一颤。
尽管每个人心里都盘旋着这个念头,但被如此直白地喊出来,还是让这些自诩“天下之主”的满洲贵胄们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恐慌。
“回盛京?”
郑亲王济度(济尔哈朗之子,其父生死不明,他暂领其部)冷笑一声,声音嘶哑,“谈何容易!山海关已失于赵胜之手,辽西走廊通道已断!
辽东尚有赵勇贼寇盘踞,朝鲜背信,蠢蠢欲动!此刻北返,是嫌死得不够快,要自投罗网吗?”
他父亲很可能已葬身永定河,这让他对“走”充满了抵触和一种同归于尽的绝望。
“那你说怎么办?留在北京等死吗?!” 多尼吼道。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难道天要亡我大清?” 简亲王济度(另一位)喃喃道,面如死灰。
一直沉默的范文程,这位历经三朝(明、顺、清)的老臣,此刻须发皆白,形如槁木。
他缓缓抬头,声音干涩:“王爷们……老臣斗胆一言。
走,或许有一线生机;留,则十死无生。
然,走,亦有走法。”
所有人都看向他。
范文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直接出关,确如郑亲王所言,凶险万分。为今之计,或可……西走。”
“西走?” 众人一愣。
“正是。”
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陈逆主力尽在畿辅,其山西、陕西虽为根基,然兵力必虚。
我可效仿古人,出居庸关,走宣府,入山西,甚至……走河套,奔归化(呼和浩特),联络漠南蒙古诸部,借兵以图再起。
蒙古诸部,与我朝有姻亲之谊,唇亡齿寒,或可相助。
即便不成,亦可远遁漠北,徐图后计。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
“西走?投蒙古人?”
博洛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我满洲堂堂天潢贵胄,去给蒙古人当附庸?况且,宣大之地,岂是易与?陈逆岂会不防?”
“那也比困死在北京强!”
多尼反驳,他似乎觉得范文程的提议比回辽东更“可行”一些,至少听起来不是直接撞进赵勇的怀里。
一直闭目凝神的孝庄太后,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扫过争吵不休的众人,疲惫中透着一丝决绝:“范文程所言,不失为一条退路。然……”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祖宗基业,太宗披荆斩棘所得之江山,岂可轻言放弃?!北京一失,天下人心尽去!我等纵然逃出生天,也不过是丧家之犬,何以号令群雄?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她的话让众人一窒。但旋即,现实的压力又涌上心头。
满达海哭丧着脸:“太后明鉴!可……可如今这局面,不放弃,又能如何?难道真要……真要……”
“议和!”
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响起,是坐在末位、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汉臣学士陈之遴。
他见众人目光看来,硬着头皮道:“或可……或可遣使与那陈远……议和?许以……许以裂土封王,划江而治?甚至……称臣纳贡?先保住宗庙,再从长计议?”
“荒谬!” “无耻!” 话音刚落,就遭到满达海、博洛等人的厉声呵斥。
“我大清只有战死的巴图鲁,没有乞和的懦夫!” “与逆贼议和?休想!”
陈之遴吓得缩了回去,不敢再言。
但“议和”这个选项,像一颗毒种子,已经埋在了某些人心里。
会议不欢而散,没有任何结论。
主战?无兵可用。
主守?无异等死。
主走?方向难定。
主和?奇耻大辱。
清廷最高层,已经陷入了彻底的决策瘫痪。
而与此同时,另一种更隐秘、更黑暗的动向,开始在暗流中涌动。
一些旗人勋贵和手握兵权的将领,开始暗中串联。
他们不再关心朝廷的决策,只关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们开始秘密囤积粮食、金银细软,收买看守城门的军官,规划出逃路线——不是往东,也不是往西,而是化整为零,分散逃匿。
有的想混入商队南下,有的想扮作百姓潜入山中,更有甚者,开始联系城中的汉人豪商或地下势力,寻求庇护,准备在城破时“反正”以保富贵。
迁都之议起,分崩离析时。
北京城,这座帝国的核心,从精神到肉体,都已开始了溃散的过程。
至高无上的权威已然崩塌,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对皇权的忠诚。
昔日以铁血团结征服天下的八旗集团,在灭顶之灾面前,展现出了其野蛮征服者固有的脆弱性——当暴力失效,掠夺无门时,内部维系他们的纽带便迅速朽坏。
一座失去了灵魂和希望的都城,它的城墙再高,也只是一具等待被接收的华丽棺材罢了。
而城外,大陈军的统帅,似乎并不急于推开这棺材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