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灵珂将手中茶盏轻轻置于案上,唇边笑意依旧温婉柔和,半点异样也瞧不出来。
她转向潘氏,含笑致歉:“姐姐,家母已至,女儿总不好教她老人家久候,只得先暂陪片刻,少陪姐姐们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潘氏忙不迭地摆手,满面热络,“妹妹快去吧,正事要紧,只管去陪令堂,莫要理会我们这些闲人。”
沉灵珂又朝着厅中其馀几位夫人微微颔首,权当告罪,这才在丫鬟夏枝的搀扶下,款步徐行,不疾不徐地退出了前厅。
甫一踏出这喧阗扰攘的厅堂,穿过垂花门,周遭顿觉清净下来,连风拂过耳畔的声响都清淅了几分。
沉灵珂脸上那一抹温婉笑意,也在这一瞬敛得干干净净,只馀一片沉静。
她脑中不由浮现出回门那日的光景来。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平安侯夫人,一身素色衣裳,形容憔瘁,眉宇间满是愁苦,竟是被府中妾室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那是个被后宅里的蝇营狗苟、争风吃醋,磨去了所有温软情致的妇人。
今日这场宴会,那请帖原是谢怀瑾亲自送往侯府的,算是给足了平安侯府脸面。
她原想着,来的该是她那位形同陌路的便宜父亲,却万万没料到,来的竟是这位常年深居简出、轻易不肯见外人的母亲。
不知她此番登门,又是为了哪般?
是来兴师问罪,怪她不曾为侯府谋求一官半职?
还是又生出什么新鲜花样,要来她这别院讨些好处去?
沉灵珂心中念头百转千回,脚下的步子却半点未停。
不多时,便已行至自己在这别院的住处。
院内静悄悄的,唯有一位身着半旧青布褙子的妇人,正背对着她,立在一株桃树之下,仰头望着满树葱茏繁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背影瞧着,竟有几分萧索寂聊。
不是别人,正是她这身子骨的生身母亲,平安侯夫人。
今日的她,与回门那日相较,竟是判若两人。
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素雅的妆花褙子,鬓发梳得一丝不乱,斜斜插着几支成色颇佳的金簪,面上也薄施了一层脂粉。
纵是眉宇间的疲惫之色仍未全然褪去,却已然有了几分侯府主母的端庄气度。
沉灵珂紧走几步,敛衽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淡平和:“女儿见过母亲。母亲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
说罢,她侧身让开去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母亲请坐。”
平安侯夫人微微颔首,目光在沉灵珂脸上淡淡一扫,便顺着她的指引,在院中石凳上款款落座。
丫鬟夏枝是个有眼色的,忙将刚沏好的热茶奉上,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留母女二人在院中相对。
未等沉灵珂先开口,平安侯夫人倒是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竟比沉灵珂记忆中温和了许多,也平稳了许多,不复往日的愁苦低哑。
“此次宴会的请帖,是你夫君亲自送到府上来的。你们二人,倒是有心了。”
她端起面前的茶盏,却并未饮下,只执着杯盖,一下又一下,轻轻拂去茶汤表面的浮沫,缓声道:“难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路上那点颠簸劳碌,算不得什么。只是许久不曾见你,心里头总惦念着,便想着过来瞧上一瞧。如今见你气色,比在侯府时好了何止三分,又得夫家这般看重,我这颗心,也算是安稳了。”
沉灵珂望着她,一时之间,竟有些揣摩不透她的来意。她静默了片刻,方才顺着她的话头,轻声问道:“母亲既如此说,女儿便放心了。只是不知,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平安侯夫人听了这话,嘴角缓缓漾开一抹释然的笑意。
“一切都好,并无什么可操心的。”她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回石桌之上,发出一声轻响,“自你回门那日后,你父亲便将那柳氏禁足在她自己的院子里,不许她再出来兴风作浪,搅扰府中安宁。至于你那个庶妹,如今也还在城外的庵堂里清修,短时间内,是断断回不来的。”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续道:“我呢,如今也懒怠再去伺候你父亲。索性抬了两个安分守己的丫鬟做了通房,让她们去应付他便是。如今这般日子,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你不必为我挂心,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沉灵珂闻言,不由得怔住了。
她先前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这位在外人眼中看似柔弱可欺的侯夫人,竟会用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不动声色地便解决了柳氏母女的纠缠,更将自己从后宅的纷纷扰扰里,彻彻底底摘了出来。
更让她心头震动的是,平安侯夫人话语间的那份关切之意,竟是真真切切的,满满当当都透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疼爱与牵挂。
这具身体里沉睡着的那些过往记忆,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触动了,一股酸涩之意不受控制地涌上鼻尖。
沉灵珂的眼框,竟隐隐有些发热。
这份许久未曾感受过的脉脉亲情,让她这个漂泊异世的孤魂,第一次生出了几分归属感。
“女儿不会不管母亲的!”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平安侯夫人搁在石桌上的手。
那双手,微凉,却甚是柔软。
平安侯夫人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双沉静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望了许久许久,才忽然问出一句话,直教沉灵珂心头猛地一震。
“珂儿,”她的声音轻得象一缕风,“我还能……这般唤你么?”
沉灵珂的心头,狠狠一跳。
她竟然知道,自己不是原来的那个沉灵珂。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下意识地便想将手抽回,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一派平静,半点破绽也不曾露出。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抬眼迎上平安侯夫人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
“母亲何出此言?”
她故作不解地问道,语气轻柔,“母亲自然是可以唤女儿珂儿的。”
平安侯夫人望着她,眼中神色变幻万千,复杂难明,最终尽数化为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沉灵珂心中明镜似的,晓得再这般伪装下去,已是全然没有意义了。
她索性不再闪躲,目光坦荡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语气郑重地说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将来,母亲永远都是女儿的母亲。”
平安侯夫人的眼泪,终是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那泪水里,饱含着半生的痛楚,亦有着满心的欣慰。
“好孩子……好孩子……”她紧紧握着沉灵珂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我懂,我都懂。”
沉灵珂没有再多问什么。
她不知道这位母亲,究竟是如何察觉真相的。
但她心里清楚,此刻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这句“您永远都是我的母亲”来得恳切,来得有力。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为平安侯夫人拭去脸上的泪痕,柔声安慰道:“好了,母亲,莫要再难过了。今日原是出来散心的,若是哭花了妆容,可就不好看了。咱们这便去前厅,与诸位夫人说说话,解解闷儿。往后母亲若是觉得府中烦闷了,只管遣人来传话,女儿便回府中陪您。”
平安侯夫人用力点了点头,在沉灵珂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
母女二人并肩而行,一道走出了这寂静的小院,来到了前厅外的游廊之下。
老祖宗正被一群夫人簇拥着,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眼角馀光瞥见她们二人,顿时笑逐颜开。
沉灵珂领着平安侯夫人走上前去,对着老祖宗恭躬敬敬地行了一礼。
“祖母,方才孙媳陪母亲在院中说了会儿话,来迟了一步,还请祖母恕罪。”
老祖宗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什么罪不罪的!快,快带你的母亲过来坐!”说罢,她热情地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位,“我们这几个老姐妹,正说着些陈年旧事呢,亲家母也来凑个热闹,咱们好好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