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步子又急又沉,满室的书卷气都压不住他眉宇间的烦躁。
他一时拿起案上的画卷,指尖摩挲着画中女子的眉眼,一时又踱到窗边,掀了半扇窗棂,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这颗在千军万马中都未曾乱过的心,此刻竟跳得如同擂鼓,震得他指尖都微微发颤。
直等得脖子都酸了,院外才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是青锋回来了。
贺云策心头一跳,忙不迭一个箭步冲回书案后坐下,手忙脚乱抓起那管狼毫,又扯过一张军务公文铺在面前,低着头装模作样地划拉,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青锋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自家主子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心里又是一声长叹。他走上前,对着书案躬身行礼:“世子。”
贺云策从鼻腔里“恩”了一声,拖得老长,手里的笔在纸上胡乱勾着,墨点子溅得到处都是,却偏偏不问他打探的结果。
青锋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半点不敢怠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烫金红帖,双手捧着递上前:“世子,前院的小厮回禀,今儿一早便收到了谢府的请帖,特来请您过目。”
话音刚落,便听“啪嗒”一声,贺云策手里的狼毫直直掉在桌上,墨汁溅开,染黑了好大一片公文。
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猛地抬起头,一把便将那请帖抢了过去,力道之大,险些将青锋带得一个趔趄。
那双向来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竟似淬了漫天星光。
“请帖……竟真的有请帖!”
贺云策将那张洒金红帖翻来复去地看了又看,指尖都在微微颤斗,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一张宴帖。
激动过后,他象是猛然想起什么要紧事,立刻抬眼看向青锋,语速快得象是连珠炮:“快!去把府里最好的裁缝给我叫来!不,一个不够,把京城里那些叫得上名号的裁缝,都给我请来!还有,把我衣柜里那些衣裳都搬出来,我要一件一件挑,务必选出最体面的,好叫我在宴上……”
他话到嘴边,忽地顿住,耳根悄悄泛红,只含糊道:“务必选出最体面的便是!”
青锋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抬手扶着额头,目光飘向房梁,在心里暗暗哀嚎。
我的老天爷,王爷是让您回京来寻个好媳妇,可没教您这般阵仗啊!
这忙忙碌碌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您是要披甲上阵、奔赴沙场,哪里象是去赴一场文绉绉的曲水流觞宴。
贺云策哪里顾得上心腹的腹诽,他满脑子都是宴会上的光景,想着该如何在那位谢小姐面前,留一个温文尔雅的好印象,竟连平日里的冷峻模样,都柔和了几分。
而谢雨瑶对这两个男人的心思,却是半点不知。
她此刻正安安稳稳待在自己的静雅轩,手里捧着一卷名册,仔细核对着嫂嫂沉灵珂分派下来的差事。
只是翻到宾客席位的安排时,眉头却轻轻蹙了起来,对着那张纸沉吟半晌,终究还是拿定主意,往梧桐院去寻沉灵珂请教。
“嫂嫂,叼扰您休息了。”
谢雨瑶一进院门,便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将手里的席位图递过去,“雨瑶这儿有一处想不明白,还请嫂嫂帮我瞧瞧。”
沉灵珂含笑接过图纸,上面细细密密画着宴饮的座次、歇息的厢房,还有几样助兴的小游戏。她只扫了一眼,便知谢雨瑶的难处在哪里。
她拉着谢雨瑶在窗边的玫瑰椅上坐下,耐心指着图纸一一提点:“这几间西厢房,临着南山的溪水,又僻静,正好留给几位年长的夫人歇脚。
至于这些助兴的玩闹,投壶最是雅致,合著曲水流觞的意趣。
那击鼓传花虽热闹,可人多手杂,难免失了分寸,不如换成飞花令,也好叫各家的公子小姐们,显一显才学。”
谢雨瑶听得认真,不时点头称是,心里的疑惑霎时便烟消云散。
“每次来请教嫂嫂,都叫我茅塞顿开,多谢嫂嫂指点。”她望着沉灵珂,语气里满是真心实意。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
沉灵珂笑着摆了摆手,随即屏退了院里的丫鬟婆子,只留了贴身的春分在一旁伺候。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目光落在谢雨瑶脸上,一字一句问道:“雨瑶妹妹,我且问你,徜若那镇南王世子对你仍不死心,借着这次宴会的由头,再次向你求娶,你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谢雨瑶猛地一愣,显然没料到嫂嫂会突然问起这事。
她原以为,上次从皇宫出来那般干脆利落地拒绝,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
她张了张嘴,喉间象是堵了什么,支支吾吾半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张俏脸急得通红。
“我……我……”
沉灵珂见她这副模样,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平稳温和:“我不是要逼你,只是提前提醒你一句。在我看来,那位镇南王世子,可不是个会轻易放手的人。”
这话,是她凭着前世的记忆说的。能在沙场上拼杀出一片天地的人,心性坚韧,但凡认定的事,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想要的东西,定会千方百计去争取。
沉灵珂顿了顿,话锋一转,又细细为她分析起来:“不过平心而论,镇南王世子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人选。一来,他们贺家是军功起家,门庭里的人际关系,比那盘根错节的苏家要简单得多。武将家的人,大多爽直,有什么说什么,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算计。二来,你若真嫁过去,虽说日后免不了要随军分居两地,却也落得个自在。离了京城这是非窝,去南边过自己的小日子,未必不是一桩美事。”
“那苏家虽是书香世家,听着风光无限,可内里的规矩繁琐,人情凉薄,你多少也该听过些风声。”
她握着谢雨瑶的手,目光恳切,“我并非要你在他们二人之中择一而从,只是想着,把这些利弊都摆在明面上,叫你心里有数。多一分了解,便多一分底气,往后才不至于被旁人牵着鼻子走,任人摆布自己的终身大事。”
谢雨瑶静静听着,心里象是打翻了五味瓶,千头万绪在心头翻涌。
这些话,母亲也曾零零碎碎说过几句,却从未像嫂嫂这般,说得这般直白透彻。
嫂嫂不只是在为她分析两门亲事的好坏,更是在教她,如何看清自己的心,如何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她只觉得眼框一热,连日来压在心头的迷茫与无助,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沉灵珂郑重地福了一礼,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却字字坚定:“多谢嫂嫂点拨,雨瑶……心里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