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皇后话音落落、满殿陷入一种被威势与情理裹挟的沉默之际,大殿正门处,光影忽地一折。
一道清越沉稳的男声打破了沉寂:
“娘娘所言,拳拳为国,令人感佩。立储之事,确需慎之又慎,亦需…服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薄司靳缓步踏入殿中。
他的手中,亦牵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四,身着杏黄皇子服色,生得唇红齿白,眉眼灵动,虽略显稚嫩,但行走间顾盼神飞,毫无怯色,正是七皇子沈玦。
薄司靳牵着沈玦,步履从容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来到皇后及六皇子身边相对而立。
他先向皇后略一颔首致意:“皇后娘娘。”
随即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清晰传遍大殿:
“方才殿中所议,本将在外略有听闻。
娘娘属意六皇子,乃因年长持重,可即刻承责。
而诸位大臣或有属意七皇子者,乃是惜其天资,虑及长远。
双方各有道理,争执不下,恐伤朝堂和气,更延误国事。”
他微微一顿,感受到手中沈玦的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似是鼓舞,亦似紧张。
薄司靳继续道,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既如此,空论无益。值此非常之时,未来君主需兼具胆识、才智与决断。
不若,便让两位殿下于此殿上,在诸公见证之下,各展其能,略作比较。
一来,可安众臣之心;二来,亦可让两位殿下明了肩头责任之重。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方才被皇后气势所慑的部分大臣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
“薄将军此言甚是!”
“臣附议!眼见为实,方好决断!”
“如此最是公平,可免去无端猜疑!”
嗡嗡的议论声再起,不少目光在沉默苍白的六皇子与灵动却稚嫩的七皇子之间来回逡巡,好奇与审视兼而有之。
皇后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搭在沈云潇肩上的手微微收紧。
她迎上薄司靳平静无波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似有幽潭,难以洞悉。
她知道,薄司靳此举,是将了她一军。
沈云潇常年沉寂,除了读书,未曾有过人前展示。
而沈玦自幼聪慧外露,此番“比较”,胜负之数,几乎不言而喻。
可她不能拒绝。
薄司靳以“服众”、“公平”为名,占据了情理高地;众臣附和,势已成矣。
若强行否决,不仅显得她心虚偏袒,更坐实了六皇子“不堪大任”的猜测。
心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万千思绪,皇后终是缓缓吸了一口气,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力压制的焦灼。
她垂下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沈云潇。
少年依旧低着头,脖颈显得有些僵硬,被她按着的肩膀甚至轻轻颤了一下。
他紧紧抿着唇,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仿佛想将自己缩进那身过于宽大的皇子常服里。
皇后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这孩子……怕是连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又如何能与备受瞩目、可能早有准备的沈玦“比较”?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皇后抬首,恢复了那种沉静威仪,只是声音比先前更冷硬了几分:“薄将军既有此议,众卿又皆赞同,本宫便允了。
只是,国事非同儿戏,陛下与太子新丧,殿前比试,需有分寸,关乎国本,亦不可轻佻待之。不知薄将军欲如何‘比较’?”
薄司靳仿佛未觉皇后话语中的锋芒,淡然道:“自然。便请教两类问题。其一,考校对当前国事急务之见解,此乃为人君者当下最需明辨之事。
其二,观其心志决断,遇事之担当。具体题目,可请阁老与几位尚书共同拟定一二,以示公允。娘娘以为可否?”
皇后下颌线条微微收紧,点头的动作带着一种僵硬的弧度,从喉间挤出一个字:“可。”
殿中立刻有内侍搬来两张书案,置于御阶之下左右两侧,又备好了纸笔。
几位被点名的阁老与尚书聚在一处,低声商议片刻,由首辅上前,先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北境狼烟虽暂熄,然边军损耗甚巨,粮秣不继,民心浮动。若两位殿下主事,当以何策为先,稳固边防,安抚军民?”
问题抛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两位皇子。
七皇子沈玦几乎未加思索,向前迈了半步。
清亮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又条理清晰:“回阁老,学生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速遣得力干员携朝廷明旨、钱粮抚恤北上,犒劳有功将士,厚恤阵亡者家属,以安军心。
其二,紧急从邻近州府调拨粮草,开辟安全粮道,确保边军无断炊之忧。
其三,宣示朝廷决不弃北境之决心,可酌情减免北地今明两年赋税,招抚流民,恢复生产,以为长久固边之基。三者并行,方可使边防渐稳。”
他语速不快不慢,侃侃而谈,虽略显理想化,但思路明确,举措具体,显然对这类问题有过思考或准备。
几位提问的老臣不动声色,眼中却或多或少流露出赞许之色。
一些原本支持七皇子或中立的大臣,也不禁微微颔首。
轮到六皇子沈云潇了。
他似乎被那齐刷刷的目光刺了一下,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缩。
皇后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用力,似在鼓励。
沈云潇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慢慢抬起头,眼神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茫然地望向虚空某处。
“我…学生以为…”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开头便显迟疑,“七…七弟所言…甚是有理。粮草…抚恤…确是要紧。”
他停顿下来,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
“只是…只是调拨粮草,须…须虑及周边州府亦有难处…减免赋税,朝廷…朝廷用度…”
他越说越慢,语句断断续续,逻辑也开始混乱,一会儿说到粮道安全,一会儿又跳回抚恤银两的发放难题。
始终无法像沈玦那样提出清晰连贯的方略。
苍白的脸上因窘迫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几位阁老皱起了眉头。
一些大臣已经忍不住摇头,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虽低,却清晰地钻入皇后耳中。
“这…这如何能担大任…”
“连话都说不利落,何况治国?”
“看来皇后娘娘确是…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