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准备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当光幕上积分榜刷新的那一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十几支队伍、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07区域——投向那三个瘫在金属床上、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归途队 - 24分，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注视者的视网膜上。
第一。
不是银辉，不是幽影，不是烈阳。
是那个三小时前还濒临崩溃、被所有人视为“侥幸全胜但下一轮必死”的归途队。
顾倾城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有震惊，有忌惮，有杀意，也有极少数混杂着某种复杂情绪的审视。她闭着眼睛，不是因为头痛（虽然确实痛得如同颅骨被凿穿），而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此刻瞳孔深处的数据流紊乱。
数据终端彻底报废了。不是硬件损坏，而是算力核心过载后产生的“规则性瘫痪”——终端还在运转，但输出的数据全是乱码，就像她的脑神经此刻的感受：明明还能思考，但每一个念头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尖锐而割裂。
她需要静养，需要至少两场战斗的时间来让大脑恢复。但锦标赛不会给她这个时间。
三小时倒计时已经开始。
陈启山在尝试处理左臂的伤。
他右手的指尖凝聚着微弱的琉璃光——不是治疗，而是“固定”。那些碎裂的臂骨已经无法复位，他只能用琉璃体魄的残余力量将它们强行“粘合”在一起，像用劣质胶水黏合一件破碎的瓷器。每黏合一片碎骨，琉璃裂痕中的银色纹路就闪烁一次，带来冰火交织的诡异痛感。
这不是好兆头。
琉璃体魄的本质是“纯粹的物质防御”，是肉体锤炼到极致后产生的能量化结晶。它不该与“镜面规则”产生融合——但现在，那些银色纹路像寄生藤蔓一样扎根在裂痕深处，正在缓慢改变琉璃体魄的性质。
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变成什么。
陆见微的状态最诡异。
他盘膝坐在金属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但凡是看向他的人，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他不是坐在那里，而是“映照”在那里。他的皮肤表面浮现出细密的银色鳞状反光，随着呼吸明暗交替，像某种深海鱼类。
道基裂纹已经蔓延到整个上半身。
黑色裂纹与银色反光交织，形成一幅诡异的图腾。最让人不安的是，那些裂纹边缘开始“结晶化”——不是愈合，而是凝固成某种玻璃质感的硬壳，仿佛他的身体正在从内部被缓慢替换成另一种物质。
门。
钥匙。
镜面同化。
这些词在陆见微脑海里盘旋，与镜之髓残留的信息碎片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疯狂的低语。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打开”，不是经脉，不是穴位，而是更深层的、属于“存在本身”的结构。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可能不再是“陆见微”。
而是一扇通往某个地方的“门”。
“有人来了。”顾倾城忽然低声说。
她没有睁眼，但数据终端报废前最后捕捉到的能量读数已经足够——三道稳定的、不带敌意的能量信号正在靠近07区域的能量屏障。不是烈阳队（他们的区域在对面，全员沉默），也不是幽影队（那些人从不主动接触别人）。
是银辉队。
为首的是队长霜刃。
他停在屏障外三步处，没有试图进入——这是基本的尊重，也是锦标赛规则：休整期间，队伍区域不可强行闯入，但允许自愿交流。
霜刃是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短发，面容冷峻如刀削，眼神里没有情绪，只有某种精密仪器般的观察感。他穿着银灰色战术服，左臂上有一个微小的全息投影仪，正无声滚动着数据流。
“归途队。”霜刃开口，声音平静，“方便说几句话吗？”
陆见微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霜刃身后的两名队员——代号“光梭”和“棱镜”的女性——几乎同时做出了微小的戒备姿态。因为陆见微的瞳孔深处，有银色的光晕一闪而逝。
“请说。”陆见微的声音沙哑，但稳定。
“首先，祝贺你们升至第一。”霜刃说，“很精彩的战术。利用镜面共振聚焦引爆能量核心，同时用镜面反射引导爆炸冲击——这种程度的规则利用，在二阶队伍里前所未见。”
“谢谢。”陆见微没有谦虚，也没有得意，只是陈述事实，“但代价很大。”
“看得出来。”霜刃的目光扫过三人的伤势，“所以我来提供一笔交易。”
他抬手，左臂投影仪射出一份清单。
“这是银辉队在过往场景中积累的医疗资源库存。”霜刃说，“包括：高阶灵力修复药剂x3、神经算力恢复芯片x1、琉璃体魄重塑凝胶x2。按照锦标赛积分商城的定价，总价值约8500积分。”
陈启山的呼吸微微一滞。
琉璃体魄重塑凝胶——那正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如果能在下一轮战斗前使用，他的左臂至少能恢复基础功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成为累赘。
顾倾城也睁开了眼睛。
神经算力恢复芯片，对她而言意味着能提前一场战斗恢复数据分析能力。
陆见微看着清单，没有说话。
“你想要什么？”顾倾城问。
“两个东西。”霜刃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你们与烈阳队战斗的全过程数据——特别是镜面共振聚焦的具体参数和触发条件。第二，下一轮如果我们抽到对战场，你们不能使用针对‘精密协作’的战术。”
陆见微微微眯眼。
“你们输给幽影，是因为协作模式被破解了？”
霜刃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陆见微捕捉到他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
“幽影队复制了我们上一场的协作数据，在镜面中制造了‘完美镜像’。”霜刃的声音依然平静，“队员在关键时刻产生了05秒的自我怀疑——‘那个镜像比我做得更好’。就是这05秒，导致了防线崩溃。”
他顿了顿。
“你们既然能深度利用镜面规则，就有可能开发出类似的战术。我不希望银辉队在同一类陷阱里跌倒两次。”
“所以你想用医疗资源，换取战术保密？”顾倾城问。
“以及数据。”霜刃说，“我需要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镜面共振的。这对我解析场景规则本质有帮助。”
陆见微沉默了几秒。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们会把你们视为最大威胁。”霜刃说得直白，“下一轮如果抽到，银辉队会动用所有底牌，在最短时间内击溃你们——不计代价。而其他队伍看到我们这么做了，也会效仿。积分第一，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
他看了一眼光幕上的倒计时。
“你们只有三小时恢复。以现在的状态，下一轮无论对阵谁，胜率都不会超过三成。但如果有了这些医疗资源……”他没有说完。
意思很明显。
接受交易，你们有机会活下去，甚至走得更远。
拒绝，你们很可能死在下一轮。
顾倾城看向陆见微，用眼神传递数据推演结果：交易划算。能提升至少40的存活率，而战术数据可以适当删减后再给，至于“不使用特定战术”的承诺——真到了生死关头，承诺可以打破。
但陆见微想得更深。
霜刃为什么主动来交易？
银辉队积分21分，排名第二，下一轮大概率会对阵幽影队（复仇战）或者归途队（榜首战）。无论是哪种，他们都应该希望对手越弱越好。那为什么不等着归途自生自灭？
除非……他们预判到了什么。
预判到归途不会在下一轮倒下。
预判到这些医疗资源投资出去，能换来更大的回报。
或者，他们害怕的不仅仅是归途的镜面战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镜庭。”陆见微突然吐出这个词。
霜刃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瞳孔收缩，但足够了。
“你们也知道镜庭。”陆见微继续说，“而且你们预判到，镜庭的人会接触我。你们想在我接触他们之前，先建立一层交易关系——这样无论我从镜庭得到什么，你们都有一份‘债权’。”
死寂。
屏障内外，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霜刃身后的光梭和棱镜已经将手按在了武器上。
良久，霜刃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低估你了。”他说，“我以为你只是个擅长规则利用的战术型队长……没想到你对高阶世界的了解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我知道的很少。”陆见微实话实说，“但足够推测出你们的意图。”
霜刃沉默片刻，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让队员解除戒备。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镜庭是一个……特殊的组织。他们只接触‘有资格打开门’的人。而所有被他们接触的人，最后只有两种结局：要么通过‘镜心试炼’，成为他们的一员；要么死在试炼里，或者变成‘门’的养料。”
他的目光落在陆见微胸口的道基裂纹上。
“你已经出现镜面同化了。这说明镜之髓和你的融合进入了深水区。镜庭的人很快就会正式现身，给你试炼邀请——大概率就在下一轮战斗后。”
“试炼内容是什么？”陆见微问。
“不知道。”霜刃摇头，“每个试炼都是量身定制的，目的都是测试‘你是否有资格掌握钥匙，而不被门吞噬’。但死亡率……公开数据是七成。实际可能更高。”
他顿了顿。
“我们银辉队，曾经也有队员被镜庭接触过。他接受了试炼……然后死了。死之前传回最后一段信息，只有一句话：‘不要相信镜子里的自己’。”
陆见微想起在镜之回廊核心区见到的“另一个自己”。
那个道基无伤、印记完整、眼神冷漠的陆见微。
“所以你们想投资我。”陆见微说，“如果我能通过试炼，成为镜庭成员，你们就多了一条通往高阶世界的渠道。如果我死了，你们损失的也不过是一些医疗资源——对银辉队来说，不算什么。”
“很冷酷的分析。”霜刃承认，“但这就是深渊的规则。我们都在做概率计算，都在押注未来。我现在押注你能活下来。”
他重新调出医疗资源清单。
“交易条件更新：医疗资源照给，外加一份我们已知的关于镜庭的情报汇总。作为交换，你要答应两件事——第一，如果通过试炼，在合理范围内给予银辉队三次情报或资源协助；第二，如果死在试炼里，死前尽可能传回试炼内容数据。”
陆见微看向陈启山和顾倾城。
陈启山点头——他需要那管重塑凝胶，否则下一轮他可能真的会成为拖累。
顾倾城也点头——芯片能让她恢复算力，而情报永远比资源更珍贵。
“成交。”陆见微说。
霜刃没有废话，直接通过系统交易界面发送了物资。三支药剂、一枚芯片、两管凝胶凭空出现在07区域的金属桌上，同时一份加密数据包传入了顾倾城报废的数据终端——终端虽然坏了，但存储模块还能用。
“情报在里面，密码是你们战胜烈阳队的时间戳，精确到毫秒。”霜刃说完，转身离开。
走出三步后，他回头。
“最后一个忠告。”霜刃说，“镜庭的人喜欢在‘规则临界点’现身。下一轮你们的战斗场景……很可能是‘虚空棋盘’。”
“为什么？”
“因为那是本届锦标赛八个场景中，规则最抽象、最接近‘系统本质’的一个。”霜刃的眼神变得深邃，“而镜庭……据说最初就是一群试图破解系统本质的人建立的。”
他走了。
医疗资源的效果立竿见影。
陈启山将琉璃重塑凝胶注入左臂，碎裂的骨骼在凝胶包裹下开始缓慢重组，琉璃裂痕中的银色纹路被暂时压制。疼痛依旧剧烈，但至少手臂有了知觉，能进行简单活动。
顾倾城将神经算力恢复芯片接入后颈的数据接口——冰冷的触感后是海啸般的信息流冲刷。紊乱的脑神经被强行“校准”，头痛缓解了大半，虽然算力只恢复到巅峰期的六成，但已经足够进行战术推演。
陆见微喝下一支高阶灵力修复药剂。
药力化开的瞬间，他感到道基裂纹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不是修复，而是“强行黏合”。裂纹没有缩小，但边缘结晶化的速度放缓了。代价是，皮肤表面的银色反光变得更加明显，现在连手背都能看见细密的鳞状纹路。
镜面同化在加速。
药剂在延缓道基崩溃的同时，也给了镜之髓更多融合的空间。
门，开得更大了。
“情报解开了。”顾倾城闭着眼睛，快速浏览数据包内容，“镜庭……成立时间未知，成员数量未知，组织结构未知。已知特征：所有成员额头都有银色印记，擅长镜类规则操纵，活动范围遍及三阶以上场景。目标疑似为‘解析系统本质’。”
她顿了顿。
“有一段加密记录，来自银辉队那个死在试炼里的队员。我破解了最后一层——”
顾倾城睁开眼，瞳孔中倒映出一段模糊的影像。
影像里是一个完全由镜子构成的房间，一个额头有银色印记的男子跪在地上，七窍流血。录仪嘶声说：
“试炼是……面对‘真实的自己’……但镜子里的……不是真实……是系统……制造出来的……理想投影……不要相信……不要认同……否则你会……被替换……”
影像中断。
“被替换？”陈启山皱眉，“什么意思？”
“可能字面意思。”陆见微低声说，“镜庭的试炼，或许是要你分辨出哪个是自己，哪个是镜子制造的‘完美投影’。如果选择了投影，或者认同了投影……你就会被系统替换掉，而投影会成为新的‘你’。”
他想起核心区的“另一个自己”。
那个道基无伤、力量完整、眼神冷漠的陆见微。
那个“如果一切顺利”的陆见微。
那个……完美的投影。
“不要相信镜子里的自己。”陆见微重复霜刃传来的那句话，“原来是指这个。”
顾倾城开始分析下一轮可能对阵的对手。
“根据积分和赛程，我们下一轮的对手大概率是银辉队或幽影队——因为烈阳队刚输给我们，积分落后，系统可能会安排他们打咒怨队或深澜队来调整排名。”
她调出幽影队的战斗数据。
“幽影队，队长‘影袭’，战术风格：高速袭杀、心理战术、镜像复制。他们击败银辉队的那场，使用了‘镜像认同’漏洞——这是一种高阶心理干涉技巧，需要极其精准的时机把握和场景配合。”
“弱点呢？”陈启山问。
“他们的弱点……就是太依赖心理战术。”顾倾城说，“所有队员都专精于高速袭杀和诡秘移动，正面攻坚能力一般。如果能在他们发动心理干涉前，用范围性规则压制打乱他们的节奏，胜率会提升。”
“范围性规则压制……”陆见微看向自己的手掌，“镜面领域还能用一次，但范围只有五米，持续时间不会超过十秒。而且用过之后，我的镜面同化可能会进入不可逆阶段。”
“那就作为最后底牌。”顾倾城说，“我们需要设计一套不依赖镜面领域的战术——如果对手是幽影的话。”
她开始推演。
陆见微则闭上眼睛，尝试与体内那股越来越清晰的“门”的感觉对话。
不是控制，而是理解。
理解镜之髓为什么选择他。
理解门后面到底是什么。
理解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
屏障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次不是银辉队。
而是一个身穿深蓝长袍、面容完全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人。他直接穿过了能量屏障——不是强行突破，而是屏障在他面前自动“打开”了一道门。
没有任何系统警告。
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高于锦标赛的规则。
深蓝长袍者停在07区域中央，抬起头。
兜帽下，露出一张中性、苍白、没有任何特征的脸——不是面具，而是真正的“无特征”，像一张尚未绘制五官的画布。只有额头正中，一道完整的银色印记在缓缓旋转，散发出柔和但不容忽视的光。
“陆见微。”他开口，声音同样中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镜之髓第三阶段融合者，镜面编织者称号持有者，道基损伤度72，镜面同化进度31。”
他每说一个词，陆见微就感到体内对应部位传来轻微的共鸣。
仿佛这个人在直接读取他的“状态栏”。
“你是谁？”陆见微问，虽然已经猜到答案。
“镜庭第七席，‘守门人’。”深蓝长袍者说，“我来给你发出正式邀请——镜心试炼，资格确认。”
他抬起右手，掌心浮现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多面体水晶，和之前在镜之回廊角落看到的一模一样。
“试炼内容：在下一个场景‘虚空棋盘’中，存活至战斗结束，同时完成一项附加任务——‘找到棋盘的真实边界’。”
“试炼奖励：通过后，你将成为镜庭预备成员，获得完整镜之髓传承，道基损伤可修复，镜面同化将转化为可控能力。”
“试炼失败代价：死亡，或成为‘门’的永久养料。”
深蓝长袍者说完，水晶缓缓飘向陆见微。
“你有三十秒决定是否接受。接受，水晶会融入你的印记，试炼开始。拒绝，水晶消失，镜庭将永久关闭对你的接触通道——但镜之髓会继续在你体内融合，直到你彻底变成‘门’。”
陆见微看着那枚水晶。
看着里面折射出的、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他想起霜刃的忠告。
想起银辉队员的死亡影像。
想起核心区“另一个自己”的警告。
但同时也想起——道基裂纹已经蔓延到脖颈，皮肤银色化越来越明显，如果什么都不做，他可能撑不过三场战斗就会彻底异化。
门，或者钥匙的主人。
死亡，或者掌控力量。
“我接受。”
水晶化作流光，没入陆见微额头银色印记。
那一瞬间，他感到某种“契约”在灵魂深处签订。
深蓝长袍者微微颔首。
“试炼已记录。下一个场景，虚空棋盘，你会看到‘边界’。找到它，触碰它，理解它——然后，活下来。”
他转身，消失。
仿佛从未出现过。
白光再起。
陆见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纯黑的虚空中。
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发光的方格。
放眼望去，无数方格向四面八方延伸，构成一个无边无际的棋盘。每个方格边长十米，有的空无一物，有的悬浮着破碎的武器、枯萎的植物、凝固的血迹——那是过往战斗留下的残骸。
头顶，没有天空，只有更多的棋盘向“上”延伸。
这是一个三维的、无限的棋盘世界。
而在棋盘格线的交错点上，陆见微看到了——
银色的光点。
微弱，但确实存在。
那大概就是“边界”的标记。
也是他试炼的目标。
远处，四个黑影在方格间无声移动。
幽影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