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字好痛苦。)
墨尔斯现在正在独自坐在观景窗边的沙发上。
窗外,洗车星的轨道港依旧繁忙,工程无人机像发光的鱼群在星舰之间穿梭。
更远处,星海的深蓝近乎黑色,恒星的微光如同撒在绒布上的碎钻。
他手中拿着一杯温水——朵莉可在离开前默默放在他旁边的,水温恰到好处,不烫也不凉。
一切都很好。
太安静了。
太……空旷了。
墨尔斯纯白的眼眸望着窗外浩瀚的星空,某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心底悄然泛起。
那不是痛苦,不是焦虑,不是悲伤,甚至不是他熟悉的、想要“隐秘”起来的冲动。
而是一种……空洞的向往。
他的意识深处,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温暖。
包裹。
浮动。
失重。
视野是模糊复合的色彩,光线在水中折射出摇曳的光斑。
有细微的、持续的白噪音,象是某种永恒的呼吸。
那里没有边界,没有方向,没有“自我”与“外界”的区分。
一切都是一体,是流动的,是……
墨尔斯的手指微微收紧,玻璃杯中的水面漾起细微的涟漪。
——他想泡在海里。
这个念头清淅而强烈,带着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渴望——
不是想“看”海,去海边度假,而是想“成为”海的一部分,想被那种温暖、包容、失重的流体彻底包裹,想回到那种……
回到那种什么?
他的思维顿住了。
纯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茫然。
海是什么?
他当然“知道”海是什么——行星表面的大片水域,由氢氧化合物构成,是许多碳基础生命的摇篮。
他在数据库中,见过气态巨行星的液态金属海洋,见过冰川星球下沸腾的温泉海,甚至见过由纯粹光波构成的“光子之海”。
但此刻他“想”要去的,显然不是这些客观定义中的任何一种。
那是一种感觉,一种……身体本能的记忆。
“我还记得那很舒服……什么都不用想……”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了更深的不协调。
他“记得”?
在他的认知里,他的人生开端于那个平凡的星球,始于课堂,始于赞达尔的出现。
但在那之前,是空白的,他没有童年,没有更早的记忆,没有过去。
迷思的叩问,博识尊的谜语,阿基维利的警告……都指向他“不属于此世”,根源成谜。
但这份对“海”的渴望,这份清淅得仿佛昨日重现的“身体记忆”,又属于谁?
“看来……是在我存在自我意识以前的事情……就算我已经忘记了全部,但是,身体与存在本能的记得……”
一种冰冷的、近乎惊悚的领悟缓缓沉降。
他的“存在”,是有起点的。
而在那个起点之前,有某种“状态”。
那种状态,被他的身体和灵魂深刻地铭记着。
温暖。包裹。浮动。失重。一体。
那是……“回家”的感觉。
但那个“家”,他已经回不去了。
就象他刚刚意识到的:
“就象以前赞达尔说过的,传说中的‘童年’,是回不去的……”
不,比那更绝对。
童年至少是同一条时间在线的、连续的过去。
而他所感知到的“海”,更象是……他“存在形式”被定义之前的、作为另一种形态时的“原初状态”。
一旦被赋予了“自我”的形态,一旦体验过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感觉——
“因为体验过自我的人,是没办法接受自己曾经是一个无意识集体存在的部分……”
墨尔斯轻轻放下水杯,玻璃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声。
他抬起仅存的左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皮肤苍白,掌纹淡得几乎看不见。
这具身体,这个形态,这份独立的意识,这份能够思考“我是什么”的认知能力……所有这些,都让他与记忆深处那片温暖的、无意识的“海”彻底割裂了。
他回不去了。
永远。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悲伤,只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确认。
如同数学公式推导出的必然结果,无可辩驳,只能接受。
事情已经发生了。
而正是这种“回不去”的隔绝感,这种作为独立个体与万物(包括自己原初状态)的分离,或许正是……
“这便是作为隐秘星神与隐秘命途中,那最强大的,‘孤立’权能的真相。”
墨尔斯纯白的眼眸微微睁大。
一个前所未有的理解角度,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他一直以为,“隐秘”的“孤立”倾向,是他性格的缺陷,是他对麻烦的逃避,是他对抗被观测的本能。
但现在看来,或许更深。
“孤立”不是从他成为“墨尔斯”才开始拥有的。
那种极致的、将自我与万物(包括自己的过去)清淅切割开来的状态,或许正是构成他此刻“存在”的基石。
正是因为他从群体中“孤立”了出来,从某种“集体”或“原初状态”了“墨尔斯·k·埃里博斯”。
“孤立亦是存在,孤立不否决存在,它从始至终都是最强烈的存在之一。”
隐秘命途向他展现的,或许不是什么外来的诱惑或诅咒,而是他自身存在本质的倒影。
是最深层的“我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东西”的绝对宣言。
这份“孤立”的权能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它能隐藏什么,而是因为它确立了,造就了什么——
确立了一个无法被消融、无法被同化、无法被回归的、坚不可摧的 “自我”边界。
而他……
墨尔斯闭上眼睛。
体内,“隐秘”的力量似乎感应到了他思维的流向,开始缓缓流转,不再是惰怠或抗拒,而是一种……沉静的共鸣。
它不再试图将外界隔绝,而是在内部,构筑起一层清淅而坚固的“自我”强界。
“纯美”的温暖依旧照耀,但不再试图溶解这份强界,而是像阳光照耀城堡,温暖其表面,尊重其轮廓。
“秩序”则默默加固着这份新生的内在结构。
一种新的平衡,在更深的层面创建起来。
不再是脆弱的、需要外力维持的平衡,而是一种基于对自我本质更深刻认知的、更稳固的内在架构。
就在这时——
“哟,一个星神在这里思考神生啊?”
欢快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墨尔斯睁开眼,看到阿基维利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盘腿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手里居然还拿着半袋薯条。
阿基维利那金色的眼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仿佛能通过那纯白的眼眸,看到里面正在进行的、风暴般的思辨。
“刚才的薯条好吃吗?”阿基维利笑嘻嘻地问,递过袋子,“我这里还有哦。”
墨尔斯没有接。
他平静地看着阿基维利,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海,是什么感觉。”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墨尔斯他在请求一种……描述。
阿基维利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瞬,金色的眼眸深处闪过某种极其复杂的光芒——
怀念?悲哀?还是某种更深邃的、跨越了时间的情感?
但下一秒,那笑容又璨烂地回来了。
“海啊……”阿基维利仰头想了想,然后用力咬了一口薯条,含糊不清地说:
“很吵,又很安静,很束缚,又很自由,孕育一切,又吞噬一切,乱七八糟,很矛盾,对吧?”
他看着墨尔斯,眼神变得有些深远:
“但最重要的是,一旦你从海里出来,有了脚,走上了岸……就再也回不去了,不是海不要你,而是你的‘型状’,已经不适合泡在海里了。”
墨尔斯沉默着。
阿基维利的话,几乎印证了他刚刚的推想。
“不过呢,”阿基维利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
“回不去不代表不好,岸上有岸上的风景,有走路才能看到的远方,有用手才能抓住的东西——”
他晃了晃手里的薯条。
“——还有这种好吃的!所以你还要不要吃了?”
墨尔斯依旧沉默,但纯白的眼眸,再次看向了那袋薯条。
阿基维利笑了,把袋子整个丢给他:“拿着吧,算是……新生活的欢迎礼物?虽然迟了点。”
这次,墨尔斯接住了。
他拿出一根薯条,没有立刻吃,而是放在眼前,仔细地看。
金黄色的,表面有细小的盐粒,散发着温暖的、属于“生命”和“文明”的简单香气。
然后,他咬了一口。
酥脆。绵软。咸味。淀粉的甜味在口中化开。
很简单的味道,很“岸上”的味道。
和他记忆深处那片温暖的、无味的、将他完全包裹的“海”,截然不同。
但他慢慢地,吃完了这根薯条。
又拿起了下一根。
阿基维利就坐在对面,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看他吃。
开拓星神的笑容里,少了些戏谑,多了些……难以形容的温和。
当墨尔斯吃到第五根时,阿基维利忽然开口:
“你知道吗,墨尔斯,‘孤立’确实是最强烈的存在反证之一,但‘孤立’不是终点。”
墨尔斯抬起头。
“因为真正的强大,”阿基维利金色的眼眸闪铄着星辰般的光芒。
“不是永远缩在自己的壳里,拒绝一切,而是在清楚地知道‘我是我’之后,依然敢走出去,去和‘非我’的东西碰撞、接触、甚至……创建联结。”
“那样不会消融自我吗。”墨尔斯陈述。
“当然会。”
阿基维利坦然承认,“每一次接触都会改变你一点点,就象你吃下去的薯条,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但,只要你记得‘我是我’,记得那个最内核的、从海里离开后的‘型状’,那么这些改变,就只是在你的‘型状’上增添新的色彩和纹路,而不是把你变回一团模糊的原浆。”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阿基维利的身影开始变淡。
但在完全消失前,他又回过头,对墨尔斯眨了眨眼:
“哦,对了,如果你哪天实在想‘海’想得厉害……或许可以试试泡澡?虽然差得远,但热水也挺舒服的,列车上的浴室水量很足的帕!”
最后那句,他模仿着帕姆的语气,然后大笑着消散在空气中。
观景车厢再次恢复宁静。
墨尔斯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半袋薯条,纯白的眼眸望着窗外。
星空浩瀚。
海在记忆深处温暖地荡漾。
薯条在手中散发着简单的香气。
体内的力量,在新的认知基础上,构筑着更稳固的平衡。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吗?不,他的信息太少了。
对于海,他目前为止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曾经是“海”的一部分,现在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体内寄宿着麻烦的力量,被困在一辆驶向未知的列车上,被一个乐子人星神当成观察对象兼潜在零食。
但至少……
他拿起一根薯条,放入口中。
至少,薯条是真实的,味道是具体的,此刻的饱足感是确凿的。
而那片“海”,那个回不去的原初状态……
墨尔斯缓缓咀嚼着,纯白的眼眸深处,某种冰冷的决意渐渐凝固。
既然回不去,既然注定“孤立”。
那么,就以这“孤立”为基石,以这被赋予的“自我”为强界,向前走。
去看岸上的风景。
去尝“非我”的味道。
去面对注定到来的麻烦。
以及……
他看向那本被阿基维利随意丢在茶几上的《变量k状态监控与应对指南》,封面的冷灰色金属质感在观景窗的星光下微微反光。
以及,搞清楚那些把他推到这一步的、藏在谜语和警告背后的,所有真相。
墨尔斯吃完最后一根薯条,将空纸袋整齐地叠好,放在茶几上。
然后,他站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步伐平稳,背影在星光的映照下,显得既孤独,又莫名地……坚定。
在他身后,观景窗外,一艘刚刚完成清洁的星舰正激活引擎,拖拽着蓝色的光尾,驶向深空。
那是另一个方向。
不是回“海”的路。
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