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主体体育场的建设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巨大的环形结构已初具雏形,预制看台板像巨人的积木般被精准吊装,钢结构的网格在巴黎的天空下伸展出力量的几何图案。
德国建设兵团带来的,远不止是技术图纸和高效流程。
他们的整个工作模式,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示范。
工地上,时间被切割成以小时乃至分钟计量的单元,每个工段都有明确的任务单和进度表,完成情况每日公示。
安全规范被严格执行,任何违规操作都会被立即制止并展开现场分析会。
工具和设备保养得宜,取用归还井然有序。
这种严密的组织性和计划性,让习惯了相对松散节奏的法国工人们起初感到束缚甚至窒息。
“汉斯大叔,这有必要吗?为了拧紧这颗螺栓,还要专门核对扭矩扳手的读数?”
皮埃尔曾不解地问。
贝克一边熟练地操作扳手,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
“皮埃尔,这不是单单一颗螺栓的问题,而是看台上万个连接点中的一个。
如果这一个因为没拧紧而失效,可能不会马上出事。但如果每个人都觉得‘差不多就行’,累积起来就是灾难。
在我们德国,这叫‘零容忍缺陷’。因为我们的工作,关系到成千上万观众的生命,关系到共和国的声誉。
计划、检查、标准,不是束缚,是对生命的负责,对集体劳动成果的尊重。”
皮埃尔似懂非懂,但当他看到德国工人在下班前花时间仔细清洁工具、填写设备日志时,当他看到因为提前发现一个预制件尺寸的微小误差而避免了大面积返工时,他开始理解这种“刻板”背后的意义。
更让皮埃尔触动的是,德国工段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工头”颐指气使。
生产计划和任务分配由党小组长、技术骨干和工人代表共同商议决定,遇到技术难题,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年轻学徒的意见也会被认真听取。
潜移默化中,变化悄然发生。
一些法国工人开始模仿起德国同事来,他们开始提前规划自己一天的工作,保养自己的工具。
当法国工段出现物料堆放混乱影响施工时,会有法国工人主动去整理,并嘀咕着“要是让德国同志看见,多丢人”。
在食堂里,关于施工技术、安全规范的讨论渐渐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会有法国工人拿着图纸去请教德国工人。
一种新的、强调责任、协作和质量意识的氛围,开始在工地上弥漫。
法共的地下组织和公开的工会力量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变化。
他们在工人中组织小范围的学习小组,不仅学习政治理论,也讨论德国工地上的管理方法,引导大家思考:
为什么德国工人能有这样的积极性和纪律性?为什么他们的劳动成果质量更高?问题的答案,逐渐指向了所有制的不同和劳动者地位的本质差异。
1926年3月的一个下午,春寒料峭,但奥运工地上却气氛热烈。
利用工间休息时间,一场特别的集会在刚刚完成主体结构浇筑的体育场中心空地举行。
消息早已在工人中传开:法共的让诺同志要来!
工人们从各个工段汇聚过来,他们穿着沾满泥灰的工装,戴着安全帽,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但眼中充满期待。
队伍中的工人们自发地维持着秩序,临时搭建的讲台旁,红旗和象征工人团结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让诺在几位法共干部和贝克等德国工人代表的陪同下,登上了讲台。他穿着一身与工人类似的蓝色工装,目光炯炯地看向台下的工人们。
“同志们!德国的兄弟们!法国的工友们!”
让诺的声音通过简易扩音器传出,清晰有力地回荡在巨大的建筑框架间。
“今天,我站在这里,站在由我们工人阶级的双手正在创造的这个宏伟建筑的中央。
我的脚下,是你们浇筑的混凝土;我的眼前,是你们的劳动成果。
这不是凡尔赛宫,不是银行家的交易所,这是未来属于全体人民的体育圣殿,而建造它的是你们——无产阶级劳动者!”
“我听说,在这里,来自社会主义德国的兄弟们,用他们的汗水、技术和惊人的效率,让这座建筑飞速成长。
我也听说,我们的法国工友,从最初的惊讶、不适应,到现在开始学习、模仿,甚至开始思考。”
“有些人可能会问:
德国工人为什么能这样?是因为他们天生更守纪律?更吃苦耐劳?”
让诺停顿了一下,摇摇头,
“不!我和许多德国同志交流过,我知道,在旧日的德国,在容克地主和垄断资本家的统治下,德国的工人兄弟同样遭受着剥削、压迫和失业的折磨。
他们今天的面貌,不是天生的,是斗争来的,革命来的!”
台下,德国工人们重重地点头,法国工人们则凝神静听。
“他们推翻了旧政权,建立了工人农民自己的国家。
工厂不再属于某个资本家或者是贵族老爷,而是属于全体劳动者。
于是,劳动的性质变了!同志们,你们想想,当你们知道自己不是在为老板的豪宅添砖加瓦,不是在为银行家的利润流血流汗,而是在为自己的社区、为自己的孩子、为自己民族的未来建设时,你们会不会更用心?
当你们知道,生产计划由工人代表参与制定,劳动成果由大家共享,安全和健康有法律切实保障时,你们会不会更有干劲?
当你们知道,学习新技术、提出合理化建议不仅不被嘲笑压制,反而受到鼓励和奖励时,你们会不会更愿意动脑筋?”
一连串的问题敲击在法国工人们的心上。
“德国兄弟们的实践告诉我们,”
让诺的声音高昂起来,
“工人阶级一旦成为国家的主人、生产的主人,就能爆发出旧世界无法想象的创造力、组织力和奉献精神!
他们在这里展示的高效、质量、纪律,不是德国人的独有的,而是解放了的劳动者的普遍状态!”
让诺话锋一转,指向法国:
“而看看我们脚下的巴黎,看看我们亲爱的法兰西。
面包价格在涨,工作依然不稳,老板和政客们在华丽的会议室里讨论着如何从我们身上榨取更多,却对普通家庭的困境视而不见。
为什么?因为政权、军队、工厂、银行,主要还掌握在资产阶级手里!
《日内瓦协议》给了我们一个讲台,一块根据地,这是斗争的结果,是前进的阵地,但还不是最终的胜利!”
“德国的今天,是否可能是法兰西的明天?”
“我看这取决于我们,取决于在座的每一位法国工友,取决于千千万万法兰西的劳动者!我们不需要照搬任何模式,但我们必须学习一个真理:
劳动者的解放,只能是劳动者自己的事业! 我们不能等待救世主,不能指望老爷们的恩赐。
我们要像德国兄弟当年那样,团结起来,认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用组织的力量,在工厂、在议会、在街头,去争取我们应得的权利,去改变不公正的制度!”
让诺最后说道:
“这座体育场,是德法工人阶级友谊与合作的象征,也应该是法国工人阶级新觉醒的起点!
让我们用建造它的双手,也去建造一个属于劳动者自己的、更加公正、更加美好的新法兰西!
德国同志们已经点亮了一支火炬,现在,轮到我们法国工人,接过这火炬,让它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燎原!”
“国际工人团结万岁!社会主义万岁!”
演讲结束,掌声雷动,先是德国工人,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法国工人,最后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许多法国工人眼中闪着泪光,他们用力地鼓着掌。
演讲后,让诺走到工人中间,与大家握手交谈。他特意来到贝克和皮埃尔面前,用力握住贝克的手:
“感谢你们,德国同志!你们不仅是建设者,更是播种者!”
又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
“年轻人,未来在你们手上。多学习,多思考,多团结工友。”
这次集会的影响深远。
此后,工地上的思想交流更加活跃。法国工人向德国工人请教技术的同时,也开始更多询问德国的社会制度、工人权利。
法共的学习小组规模扩大,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工人也加入了进来。
一种新的阶级意识和变革愿望,如同春草,在钢铁与混凝土的缝隙间,顽强地滋生、蔓延。
奥运场馆的建设继续高速推进,而在这钢铁摇篮里,另一种关于社会重构的梦想,也在无数普通工人的心中,悄然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