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市那场不期而至的工地现场会,效果立竿见影,却也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久久不散。秦墨那番“监管要严,服务也要跟上”的表态,以及当场责令省厅成立专班解决建材供应问题的指令,通过非正式渠道迅速传遍江南省与工程建设相关的各个角落。
有人松了口气,觉得“秦书记还是懂实际的”“总算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那种“不敢批、不敢动”的僵化氛围有所松动,一些被搁置的合规项目审批开始重新启动。但也有人冷笑,认为这是“压力下的妥协”“雷声大雨点小”,甚至私下议论:“看来前市长那事,秦墨也有点扛不住了,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
各种解读,莫衷一是。但秦墨没时间理会这些杂音。从南江回来,他直接去了联合调查组驻地。前市长之死的专项调查,正进入最吃劲、也最敏感的攻坚阶段。
调查组组长由省检察院一位资深副检察长担任,见到秦墨,眉头紧锁,递过来一份厚厚的卷宗。
“秦书记,尸检的最终鉴定报告出来了,确认是急性心肌梗死,诱因是情绪激动、精神压力过大。从医学角度,结论是明确的。”副检察长语气沉稳,但带着疲惫,“我们对事发前后72小时的所有监控、通讯记录、接触人员,进行了反复核查。纪委同志的询问过程,符合规定,没有发现刑讯逼供或变相体罚行为。事发时值班人员的处置,也基本及时。”
“基本?”秦墨捕捉到这个词。
“值班医生赶到现场实施心肺复苏,符合流程。但救护车从呼叫到抵达,用时15分钟,比平时平均用时多了4分钟。调度记录显示,当时附近几家医院的急救车都有任务,属于偶发情况,但”副检察长顿了一下,“我们调取了那段时间全市120急救中心的通话录音和车辆gps轨迹,发现其中一辆本该更近的救护车,在接到调度指令后,绕行了一个路口,多花了大约两分钟。司机解释是前方路段临时交通管制,选择绕行。我们核实,当时那个路口确实有一起小剐蹭事故,但并未完全封闭,缓慢通行是可以的。
两分钟,在生死关头,可能是决定性的。秦墨的心沉了一下:“那个司机,背景查了吗?”
“查了。普通聘用制员工,社会关系简单,没有发现与前市长或相关利益方有直接关联。交通剐蹭事故也属实,交警有记录。从现有证据看,更像是一系列巧合叠加的结果,难以认定是人为故意延误。”副检察长坦言,“但正是这种‘巧合’,让整个事件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也给各种谣言提供了滋生的土壤。”
秦墨明白他的意思。医学上无可指摘,程序上基本合规,偶发的意外因素又无法彻底排除人为可能。这种“灰色”结论,虽然最大程度遵循了证据和法律,却很难彻底平息质疑,尤其是对那些内心已有预设判断的人而言。
“社会关系调查呢?特别是他进去之前,频繁接触的人,异常的资金往来?”秦墨追问。
“这正是蹊跷的地方。”副检察长翻开另一本卷宗,“我们梳理了他近半年的通讯记录和银行流水。被停职前,他与一些商人、包括‘时代广场’的投资方代表,确有频繁联系。也有一些说不清来源的消费。但奇怪的是,在被宣布接受调查前大约一周,他与这些人的联系突然大幅减少,几笔可疑的资金往来也似乎中断了。就好像他提前得到了某种风声,或者,有人提前做了切割。”
“你的判断是?”秦墨看着他。
副检察长沉吟片刻,字斟句酌:“从现有证据链条看,指向‘灭口’的直接证据不足。但一系列‘巧合’和某些迹象表明,可能存在我们尚未掌握的、更深层次的关联。或许,他的死,本身就是某种‘警告’或‘断尾’策略的一部分,目的是为了阻止调查向更核心的区域延伸。如果是这样,那对手的狡猾和冷酷,远超我们想象。”
秦墨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是啊,最高明的犯罪,往往没有直接证据。白马书院 无错内容用意外来掩盖阴谋,用巧合来制造迷雾,让你明明感觉到不对,却抓不住实实在在的把柄。郑国权,或者他背后那张网,显然深谙此道。
“调查不能停。”秦墨最终开口,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反而要扩大范围。既然直接线索可能断了,那就迂回。他不是和那些商人有联系吗?查那些商人,查他们的公司,查他们所有的项目和资金往来,特别是与境外、与那些复杂金融工具的关联。他不是可能得到风声吗?查风声从哪里来,谁有能力、有动机给他通风报信。救护车绕行是巧合?那就查那个路口剐蹭事故的当事人,查那个时间段所有经过那条路的车辆,看看有没有其他‘巧合’。既然水浑了,那就把整条河都筛一遍!我不信,天衣无缝!”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被秋雨洗刷后略显清冷的城市。“这个案子,已经不仅仅是查清一个人死亡真相的问题。它成了试金石,试的是我们有没有决心把反腐进行到底,试的是某些势力能不能用这种方式阻挡调查。如果我们退了,哪怕只是表现出丝毫犹豫,那就是输了,输掉的不仅是这个案子,是民心,是党纪国法的威严。所以,必须查,一查到底,用最扎实的证据,最严谨的程序,把案子办成铁案!给死者一个交代,给社会一个交代,也给所有还在观望、甚至蠢蠢欲动的人,一个最明确的警告:在江南省,没有什么‘禁区’,没有什么查不下去的‘暗桩’!谁敢伸手,必被捉;谁想搅浑水,必自溺!”
副检察长也被秦墨话语中的决绝所感染,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秦书记。我们调整方向,扩大外围调查。只是这样一来,工作量会成倍增加,时间也会拉长,而且触动面会更广,阻力”
“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找我,找沈书记。”秦墨打断他,“阻力再大,有党纪国法大?时间再长,有人民群众的期待长远?这个定盘星,我们必须稳住。案子要查清楚,但省里的正常工作,特别是发展、民生,绝不能停,更不能乱。两线作战,我们都要赢。”
香港,郑国权很快收到了江南省调查方向调整的风声。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古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们换了打法,从强攻转为围猎了。”幕僚低声汇报,“开始扫外围,查关联公司和资金流,甚至查到了那起交通事故和救护车调度。虽然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我们这里,但这么查下去,难保不会有些小虾米被网住,扯出些不该扯的线。”
“意料之中。”郑国权将古玉收进掌心,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秦墨要是这么容易就放弃,那才没意思。他现在是骑虎难下,必须做出更强硬的姿态,来对冲前市长之死带来的负面影响。查吧,让他查。水越搅越浑,网越撒越大,消耗的是他们的行政资源和调查精力。等他们疲惫了,注意力分散了,我们真正的棋,才好落子。”
“真正的棋?”幕僚不解。
郑国权走到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前,上面显示着江南省及周边区域的地图,以及密密麻麻的经济数据流。“秦墨的注意力,现在被牢牢拴在了工程质量、反腐、还有前市长的案子上。这是他的‘战场’,也是他的‘囚笼’。而我们,”他手指划过屏幕上几个闪烁的光点,那是长三角几个重点城市,“我们的战场,在别处。”
他调出几份新的投资报告和分析文章。“你看,这是关于‘数字新基建’‘智慧城市’‘工业互联网’的最新政策和市场预测。‘四万亿’的传统基建红利总会过去,但数字经济的浪潮才刚刚开始。长三角,特别是江南省,产业基础好,人才聚集,是发展数字经济的绝佳土壤。秦墨在忙着修补旧船,我们就要去造新船,造更大、更快、驶向未来的船。”
“您是说,我们应该重点布局江南省的数字经济领域?”
“不仅仅是布局,是要引领,甚至某种程度上,定义。”郑国权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通过我们的‘产业技术创新基金’,大规模投资那些在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物联网等领域有潜力的初创公司,特别是江南省本土的团队。和国内顶尖的理工科高校、研究院所建立联合实验室,资助前沿研究。组织高规格的产业论坛和峰会,邀请国际大咖,设置议题,影响舆论。我们要做的,是成为江南省乃至整个长三角数字经济发展中,不可或缺的资本力量、技术推手和思想引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当所有人都沉浸在秦墨掀起的‘质量风暴’和‘反腐漩涡’中时,我们要悄然布下另一盘更大的棋。这盘棋,不直接对抗秦墨,而是超越他。等他终于把旧世界的尘埃打扫干净,抬头一看,会发现,新世界的规则和话语权,已经有一部分,掌握在了我们手中。到那时,他是选择合作,还是继续对抗?合作,我们可以给他想要的‘政绩’和‘发展’;对抗,他将面对一个更强大、更无形、也更难对付的对手——时代趋势,以及站在趋势前沿的我们。”
幕僚听得心潮澎湃,又隐约感到一丝寒意。郑总的布局,越来越宏大,也越来越深远莫测。
“那‘长风科技’那边?他们刚刚宣布量产成功,势头不错。”
“‘长风’?”郑国权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陈长风是个人才,可惜选错了路。芯片是数字经济的基石,不错。但基石,不一定非要自己亲手去搬。我们可以投资那些用芯片的人,那些设计芯片应用的人,那些制定芯片标准的人。当用我们芯片的下游应用遍地开花,当行业标准里嵌入我们的技术专利,当整个生态都打上我们的烙印时,陈长风和他的‘长风’,是选择融入我们的生态,还是孤独地对抗整个生态?我很期待他的选择。”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那份关于江南省调查进展的简报,随手扔进了碎纸机。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将纸张切割成无法辨认的碎片。
“告诉内地的团队,对江南省的‘传统’业务,继续保持静默,配合调查,切割干净。把主要精力和资源,全部转向‘新基建’和数字经济赛道。我们要在秦墨无暇顾及的领域,开辟第二战场。那里,才是未来。”
碎纸机停止了工作。郑国权望着窗外维多利亚港永不落幕的繁华,仿佛已经看到了另一片战场上,资本与技术汇成的洪流,正朝着他设定的方向,奔涌而去。而秦墨,那位尽职的“守堤人”,或许还在为他刚刚稳住的那段堤坝,感到一丝欣慰。却不知,更大的潮水,正在远方酝酿,并且,这一次,可能来自堤坝守护的陆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