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市长“猝死”的消息,在江南省政坛引发的余震远比预料中剧烈。尽管联合调查组在第一时间公布了初步调查结论——急性心肌梗死,既往有严重冠心病史,调查过程符合程序规定——但疑云并未因此散去。相反,一种更诡谲、更压抑的气氛开始蔓延。
调查点内部,气氛凝重到极点。参与过询问的几名纪检干部被暂时调离岗位,配合调查。虽然组织上明确表示这是例行程序,是为了确保调查的公正性和严肃性,但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一个被调查对象的死亡,无论如何定性,对具体经办人员而言,都是职业生涯中难以抹去的阴影,甚至可能成为未来被攻讦的“污点”。
外部舆论场更是暗流汹涌。官方通报下,各种“知情人士爆料”“内部消息”在网络上悄然流传。有的绘声绘色描述“连续数日疲劳审讯”,有的暗示“心脏病突发实为某种药物的副作用”,更隐晦的,则将矛头指向“更高层级的力量博弈”,暗示前市长成了“弃子”甚至“牺牲品”。这些流言真伪难辨,却极具杀伤力,不断消解着官方通报的公信力,也将秦墨和他主导的工程质量与反腐风暴,推到了舆论的火山口。
“秦书记,这两天省政协、人大的几位老领导,还有几位退下来的省级干部,都通过不同方式,表达了对前市长死亡事件的‘关切’。”秘书低声汇报,语气谨慎,“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提醒我们要注意调查的方式方法,要‘以人为本’,要‘爱护干部’,尤其在这个敏感时期,要维护稳定大局,避免事态扩大化,激化矛盾。”
秦墨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督导组要求补充的材料清单,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有吗?”
“市里、县里一些干部,特别是跟工程建设、国土规划相关的部门,最近工作都格外‘规范’。”秘书斟酌着用词,“该批的项目不批了,说要‘再研究’;该开的会不开了,说要‘等通知’;甚至一些正常的履职检查,也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下面反映,有点‘懒政怠政’抬头的意思,怕担责,怕惹事。
“不是‘有点’,是已经开始蔓延了。”秦墨合上手中的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正是他最担心的负面效应之一。矫枉过正,因噎废食。前市长的死,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不少人心中本就微弱的担当之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成了许多人的首选。这种“稳定”,是死水一潭的“稳定”,是对党和人民事业的严重不负责任。
“督导组那边有什么新动向?”秦墨问。
“胡副主任带队,分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继续在省里调阅相关资料,与相关部门座谈。另一个小组,昨天已经悄悄下去了,去了南江市。”秘书的声音更低了。
南江市。秦墨眼神一凝。那是全省“四万亿”投资项目落地最多、工程体量最大的地市之一,也是之前青山水库出问题的地方。督导组不打招呼,直插南江,意图再明显不过——他们要看看,在“风暴眼”之外,在更广阔的地区,这场质量与反腐的雷霆行动,到底落实了几分,是雨过地皮湿,还是真正触及了灵魂。
“知道了。”秦墨站起身,走到窗边。秋雨已停,但天空依旧阴沉。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各种力量在博弈、在观望、在施加影响。前市长之死,成了某些人手中一张可打的牌,用来质疑调查的正当性,用来渲染“官不聊生”的悲情,用来阻挠更深层次的调查推进。
而他,必须破局。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意外死亡,就让整个反腐利剑蒙尘,就让刚刚树立的质量安全红线形同虚设。否则,何以告慰那些因“豆腐渣”工程而担惊受怕的百姓?何以震慑那些依然心存侥幸、蠢蠢欲动的蠹虫?
“备车。”秦墨转过身,语气果断,“去南江。”
“现在?”秘书愣了一下,“督导组在那边,您这时候去”
“就是督导组在,我才更要去。”秦墨拿起外套,“不是去迎接,也不是去汇报。是去和他们一起,看最真实的情况,听最基层的声音。出了问题不可怕,怕的是捂着盖着,怕的是上热下冷。我要看看,南江的‘懒政怠政’,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又是什么原因。也要让下面的人知道,省委查处腐败、狠抓质量的决心不会变,前进一步可能会有阻力,但后退半步,绝无可能!”
他要亲临一线,既是给督导组一个态度,也是给南江市,乃至全省的干部一个最明确的信号:风暴不会因一个人的死亡而停止,漩涡的中心,需要更大的决心和定力去锚定。他要让所有人看到,他秦墨,还在这个漩涡中心,而且站得很稳。
与此同时,南江市郊区一处刚刚完成主体结构封顶的保障房小区工地上,气氛却有些异样。本该热火朝天的装修场面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工人在慢悠悠地搬运所剩不多的建筑材料。项目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搓着手,一脸为难地面对突然到访的督导组小组和闻讯匆匆赶来的市、区领导。
“领导,不是我们不想干,是实在没法干啊。”项目经理诉苦,“材料送不进来,砂浆、瓷砖、门窗,好多都断货了。供应商说,最近查得太严,好多厂子都停了,在整顿,手续不全的不让生产,有‘瑕疵’的不让出厂。能生产的,价格一天一个样,还要求全额预付款,我们垫不起啊!”
督导组带队的是那位住建部的司长,他皱着眉头:“材料短缺,价格波动,是实际情况。但你们作为施工方,难道没有备选供应商?没有应急预案?就因为材料问题,整个工程就要停工?”
“应急预案有啊,可是”项目经理看了一眼旁边的区建设局长,欲言又止。
区建设局长脸色尴尬,硬着头皮解释:“司长,是这样的。市里最近对建材质量抓得特别严,凡是进入工地的主要材料,都必须有最新的、全套的检测报告,还得跟留样一一对应。我们之前合作的一些供应商,有些报告一时半会儿补不齐。新的供应商,资质审核、样品送检、合同谈判,都需要时间。所以进度确实受了点影响。”
“一点影响?”司长指着几乎停滞的工地,“这叫一点影响?这是半停工状态!老百姓等着住新房,你们就在这里干等着?材料有问题,就一家家去查,去督促整改!手续不全,就指导他们补齐!市场价格乱,就加强监管,打击囤积居奇!因噎废食,一停了之,这是什么工作方法?这就是你们贯彻落实省委省政府要求的做法?”
区建设局长额头冒汗,不敢接话。他心里也苦,上面风声鹤唳,动不动就问责,下面企业怨声载道,各种困难。管严了,说你不作为,故意设卡;管松了,万一出事,第一个掉乌纱帽的就是他。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实在太难。
就在这时,又有一行车队驶入工地。车门打开,秦墨走了下来。现场所有人,包括督导组的成员,都是一愣。
秦墨没有寒暄,径直走到督导组司长面前,伸出手:“司长,我来晚了。听说督导组到了南江,我过来一起看看,学习学习。”
司长和他握了握手,脸色稍霁:“秦副书记来得正好。我们正在了解情况,看起来,省里的要求到了基层,有点走样啊。狠抓质量安全,结果抓成了工程停滞,老百姓的保障房迟迟住不进去。这个板子,该打谁?”
秦墨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区建设局长和项目经理,又看了看冷清的工地,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这就是“懒政怠政”的典型表现,是压力传导下的扭曲变形。
他没有直接回答司长的话,而是转向项目经理,语气平和但严肃:“你刚才说,材料断供,价格飞涨,是哪几样材料?主要卡在哪个环节?是生产环节,还是流通环节,或者就是卡在你们自己这里,因为怕担责任,不敢用,不敢批?”
项目经理被省委副书记直接问话,更是紧张,结结巴巴地说了几种主要建材,又提到几家供应商的名字。
秦墨听完,对随行的省住建厅负责人说:“记下这几家供应商。回去立刻查,如果确实是手续不全、质量有问题,依法依规处理,并帮助企业尽快整改达标。如果是手续齐全、质量合格,但因为各种原因故意拖延供货、哄抬物价的,要坚决打击,列入黑名单。省厅牵头,会同物价、市场监管部门,组成专班,专门协调解决重点民生工程的建材供应问题,要建立绿色通道,保障合理需求,稳定市场价格。绝不能因为我们的监管,反而卡死了合规企业的正常生产经营,影响了民生工程的进度!”
他又看向区建设局长和市里陪同的领导:“省委省政府要求严把质量关,是为了让老百姓住上放心房,不是为了让大家不干活,不作为!监管要严,但服务也要跟上。你们要主动下沉,到企业去,到工地去,帮助企业解决问题,指导他们规范操作,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报告、卡审批!如果因为怕担责任,就这也不敢批,那也不敢动,让民生工程停下来,那才是最大的不负责任,最大的失职渎职!这一点,你们要立即整改,明天我要看到具体方案和行动!”
然后,他才转向督导组司长,诚恳地说:“司长,您批评得对。我们在政策执行中,确实出现了偏差,存在着‘一刀切’、‘懒政怠政’的问题。这是我这个分管领导的责任,我没有把工作做细,压力传导出现了扭曲。接下来,我们一定按照督导组的要求,立即纠正,既要铁腕抓质量、反贪腐,也要切实保障合理建设需求,保护好干部干事创业的积极性。请您和督导组的同志们继续监督、指导。”
秦墨这一番话,既有对具体问题的现场处置,也有对自身责任的担当,更有对工作方向的纠偏。既回应了督导组的质疑,也给了基层干部明确的信号和指导,还安抚了施工企业的焦虑。督导组司长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点了点头:“秦副书记这个态度,我们欢迎。督导组下来,不是来挑刺的,是来帮助地方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发现问题要正视,要整改。希望江南省能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处理好严监管与促发展的关系。”
一场可能激化的矛盾,在秦墨的亲自介入和务实处置下,暂时得到了缓和。但秦墨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懒政怠政”的土壤依然存在,前市长之死引发的寒蝉效应远未消除,而督导组的眼睛,正盯着江南省的每一个角落。
漩涡的中心,风浪从未停歇。而他,必须如定海神针,牢牢钉在这里,既要以霹雳手段破除积弊,也要以菩萨心肠呵护生机。这其中的平衡与火候,考验的,是智慧,更是担当。他看着重新开始有些生气的工地,目光却投向了更远处阴沉的天空。更大的风雨,或许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