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沈良玉离开后,凝香宫偏殿的守卫和照料规格,已经提升了一级。配上了经验更丰富的医疗女兵,小宫女也添加了一个伶俐的。
饮食不再是灌的流食,开始有了精致的粥点、补汤,甚至有几样江南口味的小菜。送来的衣物也换成了崭新的、质地柔软的普通衣裙,剪裁合体。
赵婉容依旧沉默,但她开始主动进食,虽然吃得很少。当小宫女为她梳洗那如瀑长发时,她也不再抵触,只是垂着眼,任由摆布。
她的眼神深处,那天被沈良玉用“活下去”三个字勉强聚起了一点微火,微弱地、顽强地闪烁着。那是求生的本能,在绝望的环境里,虽然脆弱得可怜,却真实存在。
楚红叶每日都会听取医疗女兵的报告。她并未再去探望,只是将情况转达给了沈良玉。
“身体在恢复,但心神损伤非一日之功。她似乎……在观察,在等待。” 楚红叶总结道。
沈良玉不置可否。他并不急于看到什么结果。赵婉容是一步需要耐心经营的棋,太快落子,反而容易失控。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
登基大典的日期越来越近,十路大军的捷报也越发密集。大夏的旗帜,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插遍旧大炎的版图。反抗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归附的表章雪片般飞向神京城。天下大势,已然明朗。
就在这新旧交替、一切顺利的关口,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或者说,一个被忽略的隐患,悄然浮出水面。
这天,苏瑜在整理前朝遗留的皇室玉牒、妃嫔册档时,发现了一处疑点。在记载赵婉容入宫、受封“婉容”的条目旁,有一行极小的、似乎是后来添注的朱批,字迹潦草,内容却让人心惊:“此女命格有异,主孤煞,克君父,慎近。”
苏瑜立刻将这份档册送到了沈良玉面前。
“命格有异?孤煞克亲?” 沈良玉看着那行朱批,眉梢微挑。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他自然不信。但写下这行字的人,显然是想给赵婉容打上某种不祥的烙印。能在皇家玉牒上批注的,绝非寻常人物,很可能是钦天监的官员,或是某些能接近皇帝、进言“天象”“命数”的方士。
“查一下,这朱批是谁的手笔,何时所注,因何而注。” 沈良玉吩咐。
调查很快有了结果。批注者,是前任钦天监监正,一个以“擅观星象、推演命数”而得到南宫云信任的老道,姓吴。城破时,此人并未殉国,也未像其他官员一样被控制,而是离奇地“病故”于家中,时间就在天龙军破城前几日。其家人早已离散,无从查问。
时机如此巧合,死无对证。这“命格”之说,是确有其事,还是有人故意构陷?若是构陷,目的何在?是后宫争宠的阴私手段,还是朝堂斗争的延伸?针对的是赵婉容,还是她的父亲赵弘文?
沈良玉将那份玉牒扔到一边。无论真相如何,这行朱批的出现,都让赵婉容这个“亡国帝妃”的身上,又多了一层诡异的阴影。在相信天命的时代,这样的批注,足以毁掉一个女子的一生,甚至牵连家族。南宫云未来得及临幸她,是否也与此有关?
“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外传。” 沈良玉对苏瑜和知晓此事的几人下了封口令。这种无稽之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他心中清楚,赵婉容的“麻烦”,恐怕不止于此。一个拥有绝世容貌、前朝妃嫔身份、又可能背负着“不祥”传闻的女子,在新朝的后宫,将是一个极其特殊且敏感的存在。
他再次来到了凝香宫。这一次,没有提前通知。
偏殿内,赵婉容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她穿着那身新送的普通衣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露出优美脆弱的脖颈和侧脸。她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株叶子快要落尽的树木,眼神依旧空茫,但似乎少了些惊惧,多了些深沉。
阳光在她惊人的美貌上镀了一层柔光,她像一株被移植到错误季节、错误土壤里的名贵花卉,正在无声地凋零。每一片花瓣的坠落,都带着惊心动魄的凄美。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看到是沈良玉,她眼中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慌,但很快又归于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她没有起身,没有行礼,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一尊精美却了无生气的精雕玉像。
沈良玉走到她面前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她。她脸上已经有了一些血色。那行关于“命格”的朱批,让他此刻看她,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在这里,还习惯吗?” 他开口,语气平静,像在问一个普通的客人。
赵婉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沉默了片刻,极轻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又转回头,看向窗外。
“你父亲赵弘文,在江南官声不错。” 沈良玉换了个话题。
听到父亲的名字,赵婉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们落下来。
父亲……那个绝情地将她送入这深宫炼狱的人,最终又自尽殉国的人。她该恨吗?还是该怨?复杂的情绪在她空洞的眼眸中翻滚,最终只剩下一片麻木。
“他选择了他的忠义,用他自己和你的方式。” 沈良玉的声音依旧平静,“现在,轮到你了,赵婉容。你选择活下来。但活下来,不是躲在这里,看着窗外落叶,一天天枯萎。”
赵婉容猛地转回头,她看着沈良玉,眼中充满了无助、迷茫,还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和更深沉的绝望。不这样,又能怎样?她一个亡国妃子,一个被烙上“不祥”印记的女人,除了在这囚笼般的宫殿里慢慢耗尽生命,还能如何?
“新朝将立,万象更新。” 沈良玉迎着她泪眼婆娑的目光,缓缓说道,“旧的一切,都将被扫入坟堆。包括那些莫须有的命数,包括前朝强加给你的身份。但能不能真正走出来,撕掉那些标签,取决于你自己。”
“我不会给你任何许诺,也不会替你安排什么坦途。路,要你自己走。是继续做这深宫里一株绝望的、等待枯萎的花,还是试着挣破这壳,去看看外面的、哪怕是凛冽的寒风和真实的阳光——选择权,在你手里。”
“只是,时间不多了。”
他说完,站起身,不再看她,向外走去。
赵婉容怔怔地坐在那里。沈良玉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再次打磨着她那颗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绝望吗?是的,但在这绝望的深处,似乎又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甘,在蠢蠢欲动。
亡国帝妃,绝望之花。是就此零落成泥,还是拼尽最后一丝生机,在全新的、或许更加残酷的土壤里,挣扎出一条生路?
窗外的梧桐,最后一片枯叶,在秋风中打着旋,缓缓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