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回鹘盘踞在天山脚下,此山脉东西走向横跨五千里,以北有广袤的草原可供游牧,南麓是一整条丝路北道,沿途城池繁荣,还有安西大都护府时期建造的大量戍堡和烽燧。
西州回鹘的王庭就设在天山中段的高昌城,其地理位置扼守了天山下的所有交通要道,城北正对天山豁口,那里筑有轮台龙塞,出塞往东数十里就是他们的夏都,也是北庭都护府的旧址。
因为北道沿途关卡太多,安怛罗的商队按计划走了天山北麓的碎叶道,但相比北道要多出五日行程。
经过风餐露宿不停歇地赶路,连骆驼的毛上都结出了冰锥,他们终于如期到达了碎叶道在天山段的尽头,西州回鹘最东面的城池,伊吾城。
因为它是东拒甘州回鹘和归义军的第一要塞,城中屯兵千馀,战时可扩充至三千守军,借峡谷之势建有数丈城墙,难强攻,难围困,可牵制数万敌军。
若有敌军想绕过此城进攻西州,守军便可出城袭扰,劫掠粮草,与西州形成掎角之势。
这也是河陇局势如此动荡,而西州回鹘能作壁上观的依仗。
过了伊吾城,就可以南下直接回锁阳城了,骑在骆驼上的安怛罗回望整支商队,疲惫的眼神终于露出些许安心。
同行的还有归安镖局二十人,他们已经下马与守城的回鹘人攀谈,为首的正是百里命。
归安镖局常走天山各道,所以大多关隘城池都脸熟,只要交了过所,再散点碎银金币,基本都会放行。
这也是百里命亲自接手的第一趟镖,安怛罗给出了五倍价钱,让归安镖局的当家大为震惊,也是给百里命长了不少脸。
不过此番货物也属实贵重,有漆箱两百馀件,黄金粟米五百馀袋,浩浩荡荡装了三十大车,在北道丝路也算是大商贾的手笔了。
回鹘人虽抢占了河陇大片土地,恃强凌弱,但对来往的商贾友好,毕竟商税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
尤其是对于装在漆箱中的贵重货物,只要金子给足,查验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当然不能是禁榷之物。
可安怛罗这些货物就是禁榷之物!
甲胄就藏在黄金粟米之中,陌刀则藏在漆箱的暗格之中,表面装的是些孔雀羽毛、象牙犀角、佛教檀木等物。
或许是天色将晚,北门的回鹘守军在收受金币后挥手放行,为了不引起关注,一行人在城中过夜。
草草对付了伙食,张戬和百里命两方人轮值照看货车,安怛罗也是无心睡眠,与红莲聊到了天空放亮。
两人聊的大多是大唐旧闻,从安西大都护府到怛罗斯之战,再到安史之乱,重温了李嗣业的辉煌人生。
这些旧闻大多是红莲从敦煌的藏书中了解的。
两人之所以会聊起李嗣业,只因他们打开轮台佛窟时,里面除了甲胄和陌刀,及许多典籍和舆图,还有李嗣业留下的八个字:
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
“护法,这八个字的深意是?”安怛罗向红莲虚心求教。
红莲同样给出了八个字。
“心无外物,但求本心。”
“护法,能说的简单些么?”
“信念。”
寒雾未散,商队缓缓靠近伊吾城的南门,不知为何,安怛罗心中突生一股异样,分不清是来自直觉,还是大功告成前的紧张。
“停!”
城门口的回鹘人面色肃杀。
安怛罗让骆驼跪下,然后匆忙跳下,边从怀里掏出过所边走向那个回鹘人。
百里命也紧随而来,他身后的镖师认得这个回鹘人,马上用回鹘语讨好道:“哲罗俟斤!我是归安镖局的马尾刀!”
这镖师说着亮出了他的佩刀,刀首上就束着马尾,回鹘人一般记不住汉名,所以他行走天山各道用的就是这个名号。
可不同以往,这个回鹘俟斤根本不予理会,不仅当作不认识,甚至向他投来凶狠目光,远处的回鹘守军见有人亮刀更是视为挑衅,纷纷拔刀!
百里命赶忙抬手劝说,直到这个回鹘俟斤呵斥一声,终于场面不至于失控。
安怛罗老实交出过所,这文书下面还藏了三枚吐火罗金币,回鹘俟斤摸到了金币脸色才变得亲和些。
但他也没就此放行,而是叫人来核查过所。
晨阳照得眼前这道城墙金黄,明明没有多少温度,却让安怛罗紧张地后背冒汗。
“过所没问题,但这帮回鹘人可能要多敲一笔!我的伙计说这个俟斤最不好对付。”百里命走到安怛罗身边小声道。
“金子不是问题……”
安怛罗嘴上这么说,内心则另有忧虑,因为他善于察言观色,看得出眼前这回鹘人不单单想要敲一笔。
精于商道的他猛然惊醒,似乎看出了对方的伎俩!
如此贵重的货物,价值千金,却不是出自西州任何一家萨保的产业,在丝路上这等同是最肥的一块肉!
既没有背景势力,又价值可观!
掌权者通常都会找各种理由扣下货物,轻则大肆盘剥,重则谋财害命!
事情果然往安怛罗预想的方向发展,这个回鹘俟斤直言过所有问题,需要留货严查!
可这些货物哪里经得起严查,要是看到了甲胄或者陌刀,所有人都得死!
“俟斤,这是甘州药逻咄叶护的东西!”安怛罗急中生智搬出了药逻咄,听论福安说过,药逻咄与伊州使交情甚好。
药逻咄在西州未必好用,但伊州使肯定有用!
他们总不至于去伊州使那边过问!
如此再使些金子,事情就有转寰的馀地了。
谁知回鹘俟斤冷下了脸,像吃定了安怛罗般,冷道:“你口中的伊州使上个月被砍了!”
“你与他有关系?”
安怛罗百口莫辩,心中无比懊悔自己为何非要耍聪明,现在不就成了给人递刀!
“来人,查!”
随着回鹘俟斤的一声暴喝,远处有回鹘守军乌泱泱围了过来,有个穿校尉甲的汉人懒散起身,身后同样跟着一些汉人。
西州回鹘也会启用大量汉人,让他们担任低等官职,能混到校尉已属不易。
这汉人校尉朝俟斤行礼,然后两人同时奸诈一笑。
看来他们经常干这种截货的勾当。
校尉走过安怛罗和百里命,用回鹘语说道:“但凡查出与过所不符,货物暂留。”
“但凡查出禁榷之物,全部充公。”
“但凡查出甲胄和兵器,当场格杀!”
他把最后一句故意说得很响,好象知道里面就藏着这些!
安怛罗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回鹘人,及后方那高耸的城墙,仿佛置身在了绝境,他再回头望向百里命,归安镖局的人,还有红莲。
“该怎么办?”
“该怎么做?”
可脑子越来越迟滞,身体越来越紧张,紧张到心跳加剧,两耳失聪,最后是耳鸣充斥了整个世界。
“要死了么?”
畏惧死亡的本性无可遏制地释放。
与此同时,百里命也在紧张,归安镖局的人也在紧张,还有追随安怛罗的那些粟特人。
可是,张戬等人丝毫无惧,红莲更是双手合十!
“信念。”
短短两字闪过安怛罗的脑海,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与张长胤的所有过往快闪而过,最后定格在了他从锁阳城出发时的场景。
“绝不辱命!”
安怛罗兀自念了出来,这是他临行前对张长胤夸下的海口。
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有些东西是胜过自己的性命,自己的追求。
那就是信念。
刹那间,他的内心无比平静。
死又何妨?
校尉已经带人走到了马车旁,打开了几只漆箱,而他自己径直走向装满粟米的马车,随便挑了一袋,拔刀将麻袋划开,金黄的粟米哗啦啦落地。
这是盛产于西州最昂贵的粟米,只有回鹘贵族们才配享用。
粟米之下就是大唐明光铠了,要是日光强烈,都能反射出光芒,可等校尉几人伸手拨开,却象瞎子般什么也没看到!
“真是愚蠢,这哪是黄金粟米,里面都是普通粟米,你这粟特人真蠢!”校尉哈哈大笑。
另一个汉人伸手抓了一把,像模象样地闻了闻,然后丢掉。
“果真只是上了色!”
几人继续扒拉米袋,将一车麻袋翻地乱七八糟,当然也将刚才打开的盖了起来。
已经明白一切的安怛罗也笑了,他庆幸自己刚才没有乱,还有就是惊喜这些汉人竟然是自己人!
俟斤有些不死心,他正准备亲自查验,这时候校尉堵住了他,并附耳说了两句。
“俟斤,特使马上就到了,他正愁抓不住我们的把柄,还是快些把人放了!”
“只要伊吾城还是我们的,往后有的是赚金子的机会!”
此间,后面的商队越等越多,门外那些准备进城的商队也人满为患,而这俟斤听后往城内方向望去,果不其然,在远处出现了一大队人马,那是王庭派来的特使。
无奈之下,俟斤只好下令放行。
校尉大摇大摆的走到安怛罗身边,先将过所塞给他,然后故意朝小腹上给了一拳,提着安怛罗的领子轻声说话。
“往后机灵点,带个话给少主,我等盼着早些回家!”